第一百七十二章 吹雨入寒窗

范兴汉这么说就很清楚了,其实是湖北丐帮的“兴汉”两字挂用在前,他本人起名在后,并且他还是有意改做这个名字的,显然也在掩饰自己的本来名姓,换来行走江湖的一些方便。

但沦落丐帮这件事,可以说是三教九流中比较不堪的一种,范兴汉一身武功也算出类拔萃,又有龙爪擒拿手这样家传的独门武学,如今却毫无怨言地以乞丐自居,年纪不小了还既不成家也不蓄产业,这就让江闻很好奇背后的原因,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范兴汉闷了一口酒,盯着一旁切磋打闹的三个孩子沉默了一会,显然不打算解释他沦落丐帮的缘由,江闻就换了个话题,问起了他到广州的用意。

“范帮主,你这次冒然来到广州城,我觉得甚为不妥。就算是吴六奇总兵真的有心让位,我看尚家也不一定会应允——这座城是刮风还是下雨,终究还是得看尚家的。”

门外仍旧风雨飘摇,几株苛子树在暴雨中颤抖不已,椭圆形的小叶在冬季里十不存一,暴露出光秃秃的树干,禅房外另一旁的频婆树却枝叶繁茂,身处严冬依然常绿,显然根深蒂固毫未被撼动,两者经风冒雨高下立判。

禅房窗外雨珠乱跳,范兴汉默默点头,又忽然摇头,突然指着禅房外说道:“江掌门,尚家自然是庞然大物,可你是否知道尚可喜他惧谁?”

江闻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清廷?郑家?云南的永历帝?这倒还请指教。”

范兴汉抚摸着粗糙的柱础,听到江闻报出的答案却缓缓摇头。

“尚家对于清廷,犹如婴孩之见父母,对于郑家,犹如猛犬之见豺狼,对于永历,犹如富家翁之见穷亲戚,说到底都是势力使然罢了,并非惧也。”

范兴汉用了一连串古怪的比喻,让江闻都大开眼界。

清廷打尚家确实是大人打小孩,毕竟尚可喜发家的一切都是满洲人给的,说起来和父母育儿也没什么差别。盘踞闽粤之间的郑家,就像是伺机而来的饿狼,随时会瞄准尚可喜管辖的膏腴之地咬下一口,让他心疼肉痛,而清廷所乐见的,也是两者打生打死、相互制衡。

最后转进千里、远狩云南的南明永历皇帝,他的死活跟尚可喜的关系其实就真的不大了——负责追杀永历是吴三桂的事,只要永历不像几年前一样派人来打他主意,尚可喜是绝对不会有什么主动进攻的想法的。

范兴汉缓缓抬起头:“吴六奇当初也曾流落丐帮,和不少兄弟都有交情,有一日托人找到了我,说尚可喜最畏惧的人下落就在他手里,他打算去谈个条件,讨到好处就给兴汉帮,他也好趁机从关帝会脱身。”

“原来如此。那尚可喜所畏惧的是谁呢?”江闻踏踏实实地请教道。

范兴汉沉默了良久,最后居然也摇起了头,这可把江闻彻底整糊涂了。

“吴六奇当初没告诉我,我也还在猜这人是谁。今天来到光孝寺,我本来也想跟天然禅师请教一下这件事,又或许他会知道吴六奇的下落——可惜天然方丈显然不愿意开口。”

范兴汉缓缓说道。

江闻微微皱眉:“你是说,天然禅师知道谁说尚可喜畏惧的人?”

一个可以用来威胁尚可喜,或者和尚可喜交换条件的消息?这倒是江闻所没想道的地方。吴六奇难道是知道的太多,被尚可喜灭口了?但这个理由,似乎也能解释,天然和尚敢于同情并庇护明季抗清人士的原因。

酒酣耳热的江闻忍不住想,他是否可以利用这个办法,换取尚可喜对耿精忠袭爵的支持。但这样的消息真的存在么?

面对江闻的质疑,范兴汉确定无比地说道:“不仅知道,还比吴六奇知道的更早。这件事毋庸置疑。”

照范兴汉说,顺治六年十月满清大军抵达广州,围困城池长达10个月,最终攻下城池,平南王尚可喜与靖南王耿继茂率清军攻陷广州之后,屠城十日尸横遍地,据说就是天然禅师孤身一人前去,说服了尚可喜收手止杀。

而攻陷广州后大规模的屠杀,据说也让这场灾难的制造者尚可喜从此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噩梦之中,终日不得安宁的他,经常流连于各种各样的寺庙道观,企图能获得心灵的平静。

而据吴六奇所说,就是在这光孝寺中,尚可喜又遇到了当时的住持天然和尚。在天然和尚的点拨下尚可喜幡然醒悟,他听从了天然和尚的劝导,牵头扩建寺庙以超度在十日屠城中屈死的亡魂。

天然和尚也趁尚可喜的支持,广结善缘,发动更多人募捐,官府内外掀起募捐热潮,乃至于尚可喜的妻子王妃舒氏捐建大雄宝殿,尚可喜本人捐资建天王殿,总兵许尔显捐资建韦驮殿、伽蓝殿,广东巡抚刘秉权捐资建山门……

如果吴六奇所说属实,天然和尚之所以能让杀人如麻的尚可喜迎从佛法教诲,所依靠的就是他手中那个,足以让尚可喜寝食难安、畏惧忧虑者的消息。

这一切太过不合理,但在完全不合理中的一丝顺理成章,又让人有些情不自禁地觉得其中大有玄机。

酒喝完了,门外的雨也渐渐停了。

铅色的天空却没有放晴的迹象,层层叠叠的浓云随时都像要滴出水来,高悬在人们的头顶上,蕴酿着下一场随时可能到来的大雨。

或许这便是大雨将至,而困在寺中的人也只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一同踩过累漫及膝的积水,各自回家去了。

“风把这个门都吹开了?还好发现了,否则师父知道又要责怪我了……”

小沙弥路过西禅房,看见大门敞开着连忙要上去关门。

小沙弥脚步匆忙而泥泞,唯独见到那张剃发缁衣的僧人画像时他稍稍犹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后再次落锁,这间荒废的禅房便复归于岑寂之中,渐渐隐入昏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