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喜缓缓念出军令,看着尚之信怒火中烧的举动,冷漠无情得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这倒反而让尚之信突然冷静了下来,决定老实地放下手中的刀。
“……暂且饶你一条狗命!”
尚之信怒极反笑,他知道尚可喜不是在开玩笑,平南王府的军令森严、规矩繁多,也只有这样才能杀伐所向无不披靡,他更知道如果自己今天真的动手杀人,尚可喜不介意下个狠手以正军纪的。
“多谢……多谢世子……”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金光满头大汗、余悸未消,只觉得手脚冰冷、浑身麻痹,他却在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面前,猛然想通了今日的尚可喜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留下来。
而这个念头再一次让他头晕目眩,几欲跌倒!
所谓废立世子之位的恩怨,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成王败寇,尚可喜本来完全没必要阻止尚之信的所作所为,反正人终究有一死,百年之后儿孙胡作非为,又有什么阻止的必要?
但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尚可喜让尚之信袭藩的决意已定!
此时自己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谋士,更是平南王府内另外拥立世子的山头!杀了自己,山头永远存在,只有不杀自己,这座山头才能削平!
“世子,金某一介匹夫,今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您切勿辜负了老王爷的一片苦心……”
金光终于不再退缩,反而迎着尚之信的目光抬起头,冷汗涔涔的额头都来不及抹,便急忙开口道。自古功莫大于潜邸从龙,可书上也有反正献功、得到倚重的先例,他只希望面前这个混不吝的平南王世子能脑袋灵光一些,别让这出戏演砸了。
尚之信果然神色不善地想要怒斥,却被尚可喜瞪了回去,这才逐渐老实了下来。
“知道你想当这个平南王,可你真有这个能力吗?”
尚可喜终于克制住了纷繁的情绪,随着他身躯坐下甲叶乱响,佛堂内的战将也被纷纷屏退,此时只剩下禅房中那一张剃发缁衣僧人的画像供在坛上,但因常年无人祭拜,帘幕神龛早已荒凉一片,黯然褪色。
“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尚可喜指着身后的画像说道。
一肚子火的尚之信不以为意道:“一个老和尚罢了,有什么好猜的。”
尚可喜的表情却毫无波澜:“你今日有资格沾沾自喜,不过是沾了这平南王世子身份的光。而画像上的前明赵王朱由棪,试问又有哪里不如你?”
见尚之信的神情愕然,谋士金光连忙解释道,十年前李成栋攻陷广州时,随即擒杀了城中登基方才四十一日的绍武帝朱聿鐭,还有广州城内逃脱不及、大明仅剩不多的二十余个藩王全数被杀,只剩下这位赵王领兵在外。
顺治四年(1647)二月,清署两广总督事佟养甲与署提督李成栋,使人招降在兴宁的南明赵王朱由棪,朱由棪自知无路可逃,只得薙发披缁为僧,六月入广州降清,被囚禁在光孝寺西禅房内。
然而由于赵王朱由棪的特殊身份,前明旧臣依旧因他为正朔而拼死营救,围绕着光孝寺流血无数,譬如番禺人陈子壮和长子陈上庸、弟弟陈子升,捐出全副身家,募集乡人在九江揭竿起兵,会同顺德陈邦彦、东莞张家玉的义兵一同举事。
他们联络城里的原南明广州卫指挥使杨可观、杨景晔为内应,又有花山盗三千人诈降清军,约定七月七日三鼓内外起事,夺回广州。
然而不料事泄,佟养甲将杨可观、杨景晔统统拿下,悉数斩杀,又把赵王朱由棪押到元妙观,勒令自缢,因此一切的是是非非,最终只剩下了这幅深藏在光孝寺西禅房内的画像,被天然禅师藏着以供思明旧人偷偷瞻仰。
“本王将大帐设在光孝寺,就是要给这些心怀鬼胎的人提个醒,不要试探本王的刀利否。而你想占个‘王’字,本王也要为你提个醒,免得你以为日后当上了平南王,还以为这副性命身家能由你说了算!”
尚可喜挎刀而立,禅房中光线晦暗,此时禅房周围已经出现了些许嘈杂之声,许多脚步急切的平南王府战将左右出入、盔缨摇晃。
这些身影投射在大门紧闭的禅房窗户上,营造出一种兵荒马乱的气氛,仿佛有一场大战在即,以至于就连身处房中的尚之信,都不禁微微手心出汗,呼吸变得急促。
“父王,外面出了什么事?”
尚之信被气氛感染皱眉不已,年迈的平南王却神色自若地稳坐钓鱼台,谋士金光也垂目相对不言不语,只觉得眼前情景,不过与往昔二十余年的征战戎马岁月参差。
“这点小事就沉不住气。”
尚可喜转动着手上的崔玉扳指,“不过是有些鼠辈以为本王不知兵,想来自寻死路罢了。可他们却不明白当今乱世纷扰数十年,合该是我们武人的天下。”
孤身立于禅堂的尚可喜,指着墙上缁衣剃发的僧人画像,“天潢贵胄、簪缨世家不懂得这个到底,以为凭他们微末之驱,空喊两声民心向背,就能逆转天下大势,到底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尚可喜说罢挥动袍袖,甲叶破空之声犹如箭射,掀起屋内滚滚浊尘在灰暗中不辨分明,却更像一条盘桓在穹宇中的庞然巨兽,爪牙鳞缝之中尽是硝烟血污,只留下身后一片的狼藉。
尚之信给尘土眯住了眼,只好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父王说的是……孩儿受教了……”
情绪激动的尚可喜面露疼痛之色,嘶哑着声音斥责:“你懂?!前明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不懂,所以他们被暴尸荒野死无全尸,后来的周王、唐王、桂王、鲁王懂得,但他们还不是被一群武夫戏耍于股掌之中?”
“你今天说你懂,那明天老夫就可以等着给你收尸了!”
金光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尚可喜怒气上头,把诸如“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话顺势说出口。
平南王口中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都是明末藩王中尤为昏庸之辈,已然性命难保也不肯出钱出力保卫江山,下场死的一个比一个惨,三百多斤的福王更是被李自成扔到锅里,和梅花鹿一道煮成了“福禄宴”,被人分而食之。
而另外的周王、唐王、桂王、鲁王,除了倾尽家财想要守住开封,却还是功败垂成的倒霉周王,其余的都在武将的拱卫扶持下建立过小朝廷,冠以了诸如“隆武”、“绍武”、“永历”、“鲁王监国”的名号。
但尚可喜说相当赤裸裸的一点在于,这些所谓天子不过是武将们的工具,为人再怎么英明神武也逃不出左良玉、郑芝龙、孙可望等等军阀的操纵,纵然有少数如黄道周、张煌言般的文臣试图拱卫天子,却仍免不了注定败亡的命运。
这世道文武交争没有胜算,因此以黄道周之智,只能带着扁担军出仙霞关抗清,以张煌言之才,也只能独身一人奔走号召,无奈坐视着满清八旗蚕食尽天下的最后一寸。
世上或许有如郑成功、李定国一样的武人公忠体国,可这些人之间本身也派系林立、互不相让,互相攻伐起来毫不手软,最终注定是难成气候。
金光看着依然懵懂的世子尚之信,突然生出了一股扼腕叹息的情绪,如果把他放在尚之信的位置上,他毫无疑问会诚心诚意地恭听教训,心中只剩感激涕零!因为这不只是尚可喜本人所说的闲话,更是大清平南王、尚家家主必须要知道的东西!
金光情急之下看向尚之信,急忙想劝尚之信赶紧跪下听训,可临近开口竟然不知道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