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谦虚至极地请教道,真心希望对方解说其中的关窍。
枯瘦老人捻须解释道:“金公绚此人我也早有耳闻,身怀卜卦、排星、观梅、演禽、书符、解梦诸法,用于行军布阵运妙如神,寻常人自然不能望其项背。”
他说得如数家珍,似乎胸中自有韬略丘壑,随后慨然而叹道,“然而天下无涯,自历以外还有图书、皇极、律吕、山经、水志、分野、舆地、算法、太乙、壬遁诸法,坟典巍然莫不各有成书,凡一千余卷统名曰《神道大编》,金公绚不曾见若,自然只能望洋应叹……”
在老者口中,平南王府首屈一指的谋士似乎也不过如此,这就让陈家洛更加好奇对方究竟是何等人物,可惜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老人都谦称只是湖海之间的一介散人而已。
“前辈、总舵主,我看这里并非交谈之地,江湖同道也多有伤势在身,不如暂且带人换个地方藏身为上。”
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开口说道,眉目神色间满是真诚之色,陈家洛这才恍然察觉此时不妥,便与面前的老人对视一眼,盘算起了心中的目标。
“老前辈,我看你们乘船前来,可否趁夜从水路离开?”
陈家洛望往向芦苇荡中那艘千疮百孔、修修补补的绿眉鸟船,随即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红花会昨夜在城中打探消息,猛然见到这两人被王府高手围攻,那名高挑女子只能以精妙拳法以一敌三苦苦支撑,于是出手救下两人,但他们始终不知道这两人为何极力倡议,非要跑来这处与平南王府饮马渠一墙之隔的水泽之中。
“此事绝对不可!”
枯瘦老者立即否认了这个说法,但只是开口说着些语焉不详的话,“广州府外的水道虽多,但白日有官府战船巡弋,夜晚又有人魨鱼与水猕猴出没,凶险之处非比寻常,分明是条十死无生之路。”
陈家洛心中疑惑重重,对方开口拒绝虽然颇有道理,可他们能乘船出现在芝兰湖中,必然是用某种办法出入广州,却不知为何要含糊其辞。
“不知老前辈所指的是何物?”
“不是何物,是鬼!宋末崖门之战,十万宋人不甘亡国蹈海而死,沉尸汪洋之中何止百年,怨气冲天所结,自然常有妖鬼!”
应老道声色俱厉地说道:“此事再往前的南越人夜攻秦军大破之,斩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你说这片波涛之下,岂会有安卧之鬼?!”
陈家洛摇头说道:“老前辈所说太过骇人听闻,恕晚辈不得其要。”
“若非亲眼见到黑眚,老朽也不敢相信祸事临头。南海古庙靠着洪圣大王镇压广州水脉千年,可惜终究被人破了形势……什么百足蜈蚣地,那岂能被人找到……”
应老道叹息一声,与神情同样怪异的高挑女子一道面露难色,显然知晓一些很难以言喻的东西。
“陈总舵主,你可知章丘岗上的浴日亭,乃观望海上日出之地,宋元时期即为羊城首景‘扶胥浴日’。可是史籍中语焉不详的‘有日夜出,见于海境’,却让老朽心惊肉跳不已啊……”
陈家洛还想再问,因为他并未听过什么人魨鱼、水猕猴之类的事物,可绿眉鸟船舷下密布的诡异刻痕犹然在目,仿佛是溺水之人在临死前拼死抓划啃咬,寒风吹雨之下远处涟漪湖面泛起,开始起伏着某些难以言述的样状……
“依老夫之见,为今之计应当反其道而行之,往东才是唯一的生路。”枯瘦老人沉默不语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陈家洛眉毛一挑,抬头望向了东边铅云覆压的天空,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个差点被人遗忘的姓名。
“你是说……金刀骆元通?!”
“正是。”
枯瘦老人缓缓点头,捋髯低声说道:“骆家的金盆洗手大会今日本该是群雄宴,武林同道因他而来自然应该由他托庇。”
陈家洛沉默了下来,武林中人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在场许多武林人士都是被一名刀法卓绝的高手擒拿,于情于理不管怎么看,骆元通都应该是最具嫌疑的人物,面前的老者又是为何能如此笃定,骆元通就不会和尚可喜沆瀣一气呢?
“陈总舵主,骆元通绝不会是贪名逐利之人。如今天然禅师昏迷不醒,也只有这柄金刀能够在尚可喜退避三分,是生是死,终究绕不开这个人。”
原本应该身处章丘岗村的应老道,此时站在波澜起伏的芝兰湖畔,佝偻的身形隐然化为了湖边的一树枯枝,早已看惯了秋月春风。
“据老朽所知,金刀骆家已然庇护了城中尚未遭到毒手的武林人士,我们再去一波也无妨,只不过……”
陈家洛孑然一身反而却生出意气,一扫先前游移不定的情绪:“只不过什么?莫非此行去不得?”
应老道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江湖同道们自然去得,总舵主你却未必去得。那里的人很多,恐怕不全是陈总舵主所愿意见到的人。”
“……??!!!”
陈家洛瞬间瞳孔放大,自觉失态后起身望天,但只是须臾就以前所未有的笃定姿态看着枯瘦老者。
此刻两人的眼中都露出了一丝了然神色,似乎是在穿越重重迷雾、经过轮番试探之后,终于确定了对方已经知道,也知道自己知道的某件事情。
天崩地陷与大雨倾盆的虚幻景象,在陈家洛的眼中轮番闪过,他年轻的脸上带着连日来绝无仅有的坚定神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