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由尽离席

江闻不在废话,没头没尾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信不过应无谋,也信不过他的徒弟李行合。这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骗子,我行走江湖这么久还从没像这样上当。倒不是他们的骗术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真话,也没想说过一句真话,听着太费劲。”

江闻这样说着,眼神却瞟向了面前的骆元通,话里话外都是他们之前互相试探的行为,这也让骆元通皱起了眉。

但骆元通开口所说的东西,却不是他最想反驳的内容,眼神直勾勾看着面前的道人。

“这世上虚伪之人太多,不得不防。如今府外虎视眈眈的尚可喜,不也曾经奔忙十年佯做学佛参禅、用心悔过的模样,最终骗过了我和天然吗?像这样徒具仁义慈悲之名的人最危险,毕竟永远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向你掏刀子。”

江闻听完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当时就想站起来好好质问对面这人,凭什么这样明讥暗讽自己?“君子剑”这个倒霉绰号,明明就是他强安在自己头上的!

可江闻强忍了一阵怒火之后,还是继续说起自己的话题,没有冒然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与应老道从秘道中进入了南越国的窟室,本来李行合也被关在里面,可如今却不知用什么方法脱逃。应老道说要研究赵佗留下长生不老的秘方,我思来想去就先回来老英雄的府上,等他有个端倪再去摘果子就好。”

江闻说完这句话,却见骆元通的脸色剧变,做出的反应和南越文王墓中的应无谋一模一样,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咳咳……我府中的密道,乃是唐代不知何任太守留下的镇龙之物。番禺城中原先有九龙聚首,被屠睢奉秦皇之命凿杀,因此入海的龙脉就变成了阴魂不散的蛟鬼,时时搅起沸海为祸,墨龙碑镇在我府上就如同镇在南海古庙,两者双穴一体,故而我今日未到时候,就绝不能走。”

骆府所镇的风水位直通南海古庙,这大概源于龙脉的绵延起伏,就像风水大师赖布衣当初也是在江西大庾岭发现一条龙脉的尾端,于是一路向南追去,历尽艰辛,最终才发现龙穴就在广州。

而所谓的龙脉之说通过卫星图也可以看到,在图上以广州为中点,珠江三角洲象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四周放射线一样扇形排列着九条山脉。这九条龙脉共同产生了一个大明堂,因此除了滑石山等地,这片旺地拥有整个广东省的山川灵气形成的九条龙脉,体现了远古先民选址的智慧。

江闻默默点头,眼神看向了府外晦暗深沉的天际。

“自从我踏入广州城的那一刻,就察觉这里的谜团太多了,消失的南少林还没找到,立马又有南海古庙的黑眚作祟。而尚可喜费尽心机想要占据城中密道又何必如此麻烦,徒耗时间精力才决心要出手抢夺,武林人士更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奔忙。”

骆元通看着江闻,又一手提起了酒壶痛饮,许久才带着醉意说道。

“城中密道不止一条,尚可喜是担心打草惊蛇才布局谋篇这么久。古往今来不管是谁接触到了这个秘密,野心都会无限地膨胀起来,赵佗如此、卢循如此、李成栋如此、尚可喜如此,没有一个人能例外,想来也只有真正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有德之士,才会发出这样的问题吧……”

江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骆老前辈,你破坏规矩回答我问题了,这样可不好啊。”

然而江闻的笑声还没停下,须发花白的骆元通就圆睁虎目看向了他,一手按在桌上的两把宝剑之上,身上的凛冽气势冲天而起。

“江掌门,实不相瞒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为什么来的!”

这句话把江闻也给说蒙了,心想难道他知道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异世界人,打算拉着自己加入什么奇怪的社团活动里?

可下一刻,骆元通就冷冷说道:“原本在所有人里,我最看不穿目的的就是你,但是直到看见你背上的这把剑,老夫才恍然大悟你是因何而来,又为何一门心思地要搅和到这里面去!”

江闻正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向了骆元通的眼睛,就又听见对方说道。

“没错,靖南王府中的‘神象’与‘仙鹤’正是来自老夫的手上。当初尚可喜从莪手上要走这两个事物,只说是要带去海外郊野安置,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成为了害人的手段,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引来江掌门你……”

骆元通不容否认地说出了他思考已久的答案,“会引来如你我这般,魏晋之后当世罕逢的挥犀客!”

“骆老前辈,原来你……你也是挥犀客?!”

骆元通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江闻脑海中响过,他一瞬间想起了耿家庄园中獠牙丛生、蠖屈螭盘的“天竺神象”和来去无影、昼夜长啸的“仙鹤”,想不到这两样怪异的事物竟然源自骆元通的府上,而他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名威严雄壮的老者,竟然也曾是游走于诡谲离奇之中的挥犀客!

但这样一来,骆元通掌管龙脉密道、搜集墨龙古碑、尚可喜礼敬有加、对南海古庙了如指掌,又会在看见高祖斩蛇白玉剑的那一刻立马同意自己入伙,就都有了一个最最充分的理由!

江闻猛然站起,眼中的疑惑神色却更加浓重,“那盘旋于府外的黑眚,和你是否又有关系!”

“没错,如今现身的妖祸黑眚也是从老夫这里跑出去的。”

骆元通慨然而起,毫不迟疑地说道,“老夫在一年前与陈近南总舵主联手,挖遍开封黄河底十三层的地下古城才找到了南侠展昭之墓。他从中选走了巨阙剑与《殊魁图赞笺》,而老夫带走了湛卢剑,和被封在墓中石俑里的前宋黑眚!”

“本来黑眚被我困在密道中重新镇压,只可惜事不周密被李行合得知,蛊惑尚可喜损坏了南海古庙的镇龙之碑,这才让黑眚从中得窥机逃出,险些酿成大祸……”

江闻双眉紧皱,没有去碰桌上的宝剑,因为他觉得骆元通说的这些话看似心有芥蒂,实则已经敞开心扉。

“骆老英雄无需如此自责。”

江闻缓缓叹道,“人力有穷时,世上焉有金瓯无缺的美事,我只担心老前辈你镇压的东西越多,受到的觊觎也就越频繁,到最后很难善终啊……”

“得一善终有何用?自从李行合到来之后,尚可喜如今已经知道了老夫的秘密,逼我退隐江湖只是第一步,彻底抢走这些夷希之物才是真正目的,我焉能让他得偿所愿?”

骆元通忽然笑了起来,白须剑眉声音洪壮,“我骆家先祖原本为戚南塘麾下战将,家传的辛酉刀法也源自戚公,正是因为当初先祖见证了《倭夷原本》戕害袍泽,才自告奋勇保管这些不应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事物,如今就算付之大火同为一炬,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骆元通此时缓缓坐下,诉说完渊源后看着江闻惊愕的面容继续说道,“江掌门,虽然你是靖南王府的人,但我相信作为世上罕有的挥犀客,你一定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些东西的祸患,老夫想来,若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你保管,才是一个最稳妥的选择。”

江闻连忙推辞道:“骆老英雄你这是什么话?我江某何德何能,敢与你这样的前辈相提并论?如今不过是侥幸从夷希之物手中逃得一条性命,焉能担次重任!”

但骆元通没有说话,眼神直勾勾看着桌上的两把古剑,似乎已经在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江掌门,老夫我镇压无数东西,如今最宝贵的却只有一个,其余再怎么价值连城,在我眼中也不过破铜烂铁。我今日只希望你能前去南海古庙一趟,看着那里的蛟鬼之祸了却,也让我的独生女儿能安然无恙。”

“骆老英雄何必如此颓丧?为什么不与我一同闯出广州城去,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

江闻疑惑道。

“尚可喜这次胜券在握,自然不会愿意见老夫离去,我也不忍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

骆元通长叹道,终于摘下了一直带着锦缎手套的右手,显露出的竟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副精钢打造栩栩如生的铜膊铁手,原本的手臂自肘部以下,已经全然不翼而飞!

“……更何况,老夫自从十年前遭逢断肢之祸,便无法持刀交战,需双手运掌的秘传辛酉刀法如今也终将失传。若是你肯答应老夫的请求,湛卢宝剑在吴六奇手中自可取之,今后便赠与江掌门使用——此物必定与你有缘。”

江闻深思良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来,环视着空无一人的骆府群雄宴,端起酒坛将残酒一饮而尽,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答应你,但你必须告诉我这场计划到底是为了什么!”

骆元通皱眉说道:“这件事你了解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一些人的飞蛾扑火,和另一些人的螳臂挡车,终究是粉身碎骨的下场罢了。”

“原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才躲在武夷山上不愿意下来,可我发现有些东西其实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只不过太多的聪明人不肯去做那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罢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骆元通哑然失笑,须发皆白的面容里多出了一些生机,终于笃定地看向了江闻,“好,老夫可以告诉你如今有明暗两处战场,想要去哪里你自己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