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河上有丈人

另一处重要争议,则是有关于战争规模的。

当初陆秀夫等人虽然是在逃亡,但是随船人员数量有近乎20多万,舰船也上千艘。反观元军的规模根本就比不上,元军不过2万多士兵,舰船也不过几百,况且海战并不是元军的优势。

宋军甚至早早准备好了湿泥长木对付火攻,元军如何能在一天之内,就将规模庞大的南宋军队全部击沉呢?又为何合能一举突袭打得全军覆没?因此更多人相信宋军是先遇上了南海上捉摸不定的飓风袭击。

最重要的一个疑问,是有关张世杰选择据点的争议。

要知道崖门海战当时的崖山,只有西北面才可以让宋军舰船停泊,而东南面根本不能让张世杰部署的船停泊,决战不成反而很容易就被人围困。同时,就算是可以停泊船舰的崖山西北面,虽然一般是有南边和北边两个方向的入口的,但北面的出口水很浅,唯有在涨潮的时候,北面才可以通过大型船只。

也就是说在退潮的时候,崖山就只剩南面一个出入口,想跑都跑不了,身为“宋末三杰”的主将张世杰选择这样一个绝境作为反击的据点,又是如何能确认决战时一定能水涨船高、任由战船通行无碍的?

江闻满眼都是如今宛如洪荒的水漫,涛山漂摇几乎要与山陵等齐,这三个问题放在眼前的环境来看,就算不上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一切谜团也都解释得通了。

陆秀夫与张世杰很可能也是在章丘岗村征兵的过程中,借由南海古庙、洪圣大王像等线索,察觉到了蛟鬼传说和南海密道的存在,也有可能是心向宋室的人献上线索——毕竟前一年的兵部尚书江璆还曾联合熊飞、曾逢龙、马宝南等义军一度收复广州。

背水一战的宋军决定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召来如今日的狂风骤雨对付元军。元军不习水战的弱点在攻打雷州半岛时已经显露无疑,而崖门的北面固然水浅,但只要沸海重新醒来,这里同样会化身成一片浩荡的汪洋,就凭元军东征西调凑来的这些船只,遇上恶浪腥风恐怕就不攻自破了。

为了贯彻实施这个计划,他们不惜犯下种种战略错误,张世杰更是不惜调走最知兵善战的兵部尚书江璆,确保没有人会阻碍计划实施。

只可惜史书记载了这一切努力的结果,“五羊舞于楚庭”或许终究未能如约而至,又或许化为飓风反撞向了南宋的船队,摧毁了无数舰船,以至于陆秀夫在绝望之中背着小皇帝投海自尽,而逃出重围的张世杰在阳江南面的海陵岛附近,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最终船翻人亡,随后就是数十万人蹈海而死,在绝望中化为了沸海之下数百年不绝的前宋浮尸。

“以老朽推测,当初的千名疍民也并非死于元军之手,更可能是为了镇压蛟鬼冒险入水。最终逸走的蛟鬼能再次平息,是他们用性命镇住了水底的夷希之物,也是他们最后拼死捞起了小皇帝赵昺的尸体。”

应老道对江闻说道,“江掌门,你如果还怀疑老朽,我也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我那孽徒之所以献策尚可喜捕杀疍民,就是因为尚可喜想重演宋末的旧事。只要没有了疍民搅局的可能,今后的南海万里就都是尚家的天下,随时可以让清廷水师和郑家水军一齐覆灭在瀚海之中……”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应老道的眼神满是震惊,事情的答案似乎一直在颠覆他的想象极限,以至于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蛟鬼竟然能祸延至江门的崖山!那广州府底下的密道,是不是也能通到那里去?!广州城下到底有几条密道!”

“随着龙脉被秦皇斩为两半。如今尚可喜与我那孽徒占据一条,骆家占据一条,而且实不相瞒,广州府三元宫密道其实本该掌握在老朽手中。”

应老道终于吐露来意,语气之中满是懊恼。

“我门罗浮山一脉传自葛洪仙师,而葛洪仙师又受学于鲍靓真人。你可知古书传闻里,鲍靓真人调任南海太守,而葛洪仙师也到了广东罗浮山修道,鲍靓白天里日理政事,晚上便乘着由两只鞋变成的燕子,飞到罗浮山和葛洪研究仙术,此事老朽本来嗤之以鼻,可直到我那孽徒忽然消失在了罗浮山上,老朽才发现大错特错的其实是自己……”

李行合从虬龙古井之中脱身,表明三元宫底下的密道已经被他所掌握,可江闻没想到晋代的三元宫竟然最远能通往罗浮山?

三元宫密道能通往两百馀里之外的罗浮山,另有密道连着三百里外的江门崖山,况且密道一夜之间就能跨越两百余里,那这条密道的存在已经超乎了想象,简直匪夷所思,偏偏放在现在环境来看,江闻也并没有办法怀疑真伪。

“老朽察觉不妙后顺着孽徒案几上那本《太平广记》昼夜研究,这才发现了唐人崔炜故事的端倪,又听闻了孽徒投入尚可喜帐下,这几年下山不断搜寻蛟鬼线索的事情,这便愈加坚信大事不妙。”

“幸好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书中提及崔炜燃艾治瘤、获赠阳燧宝珠,岭南又流传着海珠石便是阳燧珠、足以镇住水底恶蛟的传闻,老朽细细翻阅过葛洪仙师笔记,在书中查得‘阳燧燃艾’的典故,方才知晓世间传言颇多谬误,实则暗指的应该是蒲艾驱邪之效,因此与骆元通一齐谋划,不惜耗费千金打造韩王青刀,又从洞庭故人处学来镇煞傩舞,所等的就是这一天!”

“葛洪仙师医道双绝,不想竟然也和此事有所牵连。我没记错的话,葛仙师师承鲍靓真人,而鲍靓真人得道于阴长生仙人……”

江闻语气深沉地说道,“难怪雷州傩舞代代不绝,以傩舞镇邪的方法想必就是仙师传承下来,只可惜终究铩羽而归。”

江闻忽然问道:“应老前辈,李行合到底从你这里学走了什么?为什么连你都如此忌惮万分?”

“他上山才几年,老朽原本只是教了他些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的功夫……”

应老道的表情骤然变得难看,语气开始吞吞吐吐,“可谁知他偷走了本门自汉初密藏的《商君书》,短短几年就深谙驭民五术之精髓,最终才骗过了老朽偷下山去……”

海上异变突起,如今已经没有人关注江闻和应老道两人在偷偷说着什么诘屈聱牙的典故,袁紫衣与傅凝蝶看见骆霜儿被疍民拼死救出,明明只是短短短几个出水的工夫,青壮疍民已经是人人带伤、浑身血迹,就像在水底与某种猛兽激烈搏斗过一般,天上的黑云也更加密布,几乎是紧随着救人的老龙冲向南海古庙!

“师父快看,人被救出来了!”

傅凝蝶欢呼雀跃着想要抓住师父的衣襟,转身却扑了个空,原本应该站在原地的师父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平日里片刻不离身的青铜、白玉双剑也丢弃在了应老道身前。

只见江闻从浴日亭飞身而下,身影迎着狂风翩然而去,转瞬掠过了数十丈的距离,明明只是孤身一人,却像是被千军万马拥簇着,前去与漫天的疾雨狂潮、恶鬼凶神遥相对峙,手里只有一柄寒光四射的古剑。

“糟了,师父是不是拿错兵了!”

应老道沉默着拍了拍傅凝蝶的脑袋,良久才对她说道。

“那把是湛卢剑,你师父如今需要的是湛卢剑,湛卢剑所等的也是你师父,不仅没错,而且来的刚刚好……”

应老道对着傅凝蝶自言自语,说起了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偏偏又喋喋不休像是私塾里的老学究,这让傅凝蝶忍不住苦着脸想要跑开。

“小姑娘,你听说过河上公吗?”

傅凝蝶瞪着眼睛说道。

“和尚公?应爷爷你不是个道士吗,怎么会提和尚的事情?”

应老道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温言对傅凝蝶说道。

“不知道也无妨。你只消知道,你师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人心天性他都看在眼里,贤愚优劣他也不放在心上,可他坏就坏在心肠太软了。老朽也曾经认识像他一样的人,似乎只要能让身边的人平安顺遂,不论是世间的善名还是骂名,他背起来都甘之如饴,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堪重负,才会选择飘然远去。”

应老道无视了傅凝蝶皱着的小脸,“本门先师安期生,当初随着屠睢深入岭南,千百年来躲藏在罗浮山自成一系,为了龙脉蛟鬼一事苦寻世间千年,以至于连当初是为了寻龙还是斩龙都忘了,犯下的错事也未必就少。只是没成想到了老朽手里,老来还是要被孽徒算计着走这么一遭。”

凝蝶眼见师父身形来到山底,终于忍不住跑开了,应老道的跛脚却纹丝不动,独自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吐出了最后一句没人听见的话。

“江掌门的模样虽然凶神恶煞,可明明猜出老朽身份却没点破,这让老朽方才想要开口骗他,都觉得于心不忍了……”

“终究老了啊……”

------题外话------

本卷完结还有三章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