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生门,是骆元通在山崩地裂中独自扛起的一切,就连骆霜儿、应老道都瞒了过去,更遑论茫茫世人,也就是说在世人眼中,骆霜儿已经是一个葬身南海鱼腹的死人,纵是有所怀疑,也无论如何不会有人,跑去千里之外的云南大肆搜捕。
更重要的是,骆元通先前故意举办了声势浩大的“金盆洗手大会”,召集武林群雄共襄盛举,导致此时的骆霜儿,基本等同于在武林众人面前“出海身死”,也就是说如今的这个世上,只要骆霜儿不主动表明身份暴露自己,世上便绝不会有人能找到她!
江闻每每想起骆元通在风雨如晦的中庭,对自己说起的那番话,都会察觉到这份舐犊之情沉重到了极致。
在这份心机面前,江闻也只能感叹,骆元通不愧是当今天下硕果仅存的挥犀客,一旦把对付夷希之物的心思转在别处,顷刻之间能掀起这般滔天彻地的浪潮——那时如果入海的不是自己,而是原本计划的吴六奇,此时恐怕断无生还之理!
可惜的是这份苦心,他的女儿似乎不是很领这份情。
在骆霜儿的角度,她所感觉到的是爹爹欺瞒算计自己,貌似委以重任,却变着花样把自己排除在外,这让她在想通一切,再回想起自己在洞庭湖畔的三年苦修,甚至差一点就气得道心破碎了。
“骆姑娘,有些话江某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此次打探除了这些,我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广州,还有你爹的消息……”
江闻深谙一个道理,就是在女孩子闹脾气的时候,千万不能在这件事上纠缠太久,有时候转移注意力更重要,于是故意说得支支吾吾,一脸难色,拖长的重音更是显得心思很重。
话音落下,江闻果然发现躺在石床上扭头不语的骆霜儿,正慢慢地支起胳膊坐了起来,一时间娇憨懵懂面容和冷若冰霜表情撞在一起,就这样直勾勾盯着江闻。
此时无声胜有声,江闻立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明白了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有点绕,可要知道云南与广东两地远隔何止千里,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想走完都嫌勉强,两地的消息想要交通更是难上加难——除非这个消息震撼到能不胫而走。
而骆元通的下落,如果出现在了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里,那么以骆霜儿的悟性,自然能察觉到不妙的气味。
“骆姑娘,我打听到广州城里如今已经天翻地覆,大概就在我们殊死镇蛟的前后,各路反王人马齐聚在了广州。其中永历帝手下大将李定国,更是不晓得如何,忽然从云南杀到了广州城外,差点将尚可喜当场斩杀,达成‘三蹶名王’的壮举。”
虽说难以理喻,可云南的李定国能神乎其神地穿越平西王吴三桂、两广总督李栖凤的重兵封锁,自己却莫名其妙从南海古庙跑到鸡足山下,这两者要是没有点联系,怎么都说不过去。
可猜到端倪的江闻,此时仍旧以淡漠疏离到置身事外的态度说着,这份明镜心态,是他从沸海之上就挥之不去的东西,即便口中说着令天下惊骇的消息,他脸上的神情也依旧没有一丝多余变化,继续平静说道。
“如今各路人马围绕着广州城内外开始厮杀,清庭大军又忙于围剿厦门郑氏而无力支援,一时间沉寂许久的天下,竟然有逆浪滔天之感。”
逆浪滔天,就是这旬月间最为妥帖的感受,仿佛隔岸投石漾破了一池萍水,香饵入水中误惊起无数蛟龙,水底潜藏的须踪麟影猛然涌烈,水底各路龙蛇也要随之蜕化,借着云鬃雾氛直干云霄,让去年因郑、张二人攻掠江南而引动的江山尘势,再次嚣嚷而上!
骆霜儿的眼神有些闪动,江闻知道这是她在担心自己爹爹出事,于是带着宽慰的口气说道。
“放心吧骆姑娘,你爹目前没事的。尚可喜想必知道了他是这次的幕后主使之一,如果他被尚可喜抓到,肯定会五马分尸、四方传首,绝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的!”
江闻如此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可骆霜儿却微蹙蛾眉,要不是韩王青刀如今插在了江闻腰间,可能已经上演一刀封喉了。
江闻察觉到了一丝杀气,连忙补充道,“骆姑娘你别误会,我没有在诅咒令堂的意思,只是你不知道李行合的下场罢了。”
江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据闻李行合这个王府肱股,半个月前被尚可喜拉到中军帐前千刀万剐,还刀刀避开要害,足足剐了三天三夜,最后才一刀斩首,将首级拿来祭旗。”
江闻还没想通李行合这个江湖骗子,为何如此遭尚可喜忌恨。就算是他用计不成反落圈套,似乎也不应该落得这般卸磨杀驴的下场,除非这件事他也牵扯其中,害得尚可喜一步步落入了如今的田地。
民间关于李行合的消息,如今也是甚嚣尘上,甚至流传出种种不同的版本了,什么李行合勾结反贼里应外合,什么尚可喜有龙阳之好因爱生恨、乃至于李行合身具二势玷污了世子之信,种种说法不一而足,却似乎都解释不了李行合被处以极刑的原因,也就不说出来污染耳朵了。
想到这里,江闻倒是又想到了另一个民间传闻,连忙献宝似地对骆霜儿说道。
“霜儿姑娘,要说这次除了反王人马齐聚广州,最令世人震惊的还属大明长平公主,也携带着崇祯皇帝的遗诏现身,而这位长平公主,居然就是你紫衣姐姐的师父五枚师太!”
被江闻无形中转移了注意力的骆霜儿,终于略微沙哑地开口说道:“五枚师太?居然会有这种事?”
江闻缓缓颔首,摸着下巴说道:“千真万确,如今就连崇祯遗诏的字句都被人传抄誊写,传遍州郡,沸沸扬扬不可断绝,想必有更多人会趁势而起,让清庭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骆霜儿脸上微微露出喜意,可过了片刻,娇憨面容又带上了懊恼之色。
“那又如何?崇祯皇帝生前都无法平定乱局,难不成死后反而能一诏安天下?爹爹如今卷入其中,只会过得更加如履薄冰……”
江闻却嘿然一笑,露出了一丝狡黠的模样。
“霜儿姑娘,这就是你错了。如果说崇祯皇帝的真遗诏,那肯定派不上用场的,可如今半壁江山流传的假遗诏,却说不得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假遗诏?”
骆霜儿杏眼微睁,似乎不明白江闻的话是什么意思,低声问道,“你又没亲眼见过,怎么知道遗诏是假的呢?”
江闻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关于这里面的细节确实很难解释,而且历史上关于崇祯遗诏也有多种说法,纷纷扰扰难以言状,内容也各不相同,比如清朝修的《明史·庄烈帝》中记载为:【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这个说法大概是引自《甲申纪闻》。
但在一本书名很是相似的《甲申纪事》中则写到:【二十二日,贼搜得先帝遗弓于煤山松树下,与内监王承恩对面缢焉,左手书“天子”二字,身穿蓝袖道袍,红裤,一足穿靴,一足靴脱,发俱乱,内相目睹,为予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