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肚起白的初春乍寒里,一枝野杏花旁逸斜出遮拦在道中,化为粉白色的轻薄烟雾四处弥漫视野,视野延伸到了极限,千影空寂间了然无物。
江闻坐在一棵高大栎树下,双眼微眯注视着前方的利刃,单手凝成蓄势,余光却濛濛然消弭地在了轻烟薄雾里。
然而眼前的朦胧,不妨碍耳畔清绝,驮马铃铛脆响不歇,清楚表明着那些因为生计难以休息、浑身沾着晨露的老马,此时正横越了茫茫山林,才沿着古道摇摇晃晃向山村走来。
江闻呆在这里,对着韩王青刀发呆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骆霜儿听他嘴里念着诸如“无风云不动”、“云动心如风”、“一遇风云便化龙”、“你不要过来啊”,认为是些高深莫测的心法口诀。
然而一旦骆霜儿问他在做什么,江闻就会表示自己的三分归元气修炼到关键时刻,打算借这个机会一举突破,他们今天就不去别的地方了。
骆霜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权当作是认同了江闻的解释,然后就按照江闻的吩咐走入一户清晨初醒的民居,以悉檀寺的名义去化一顿斋饭,于是这座小村最后的话语声再次消失,又陷入了沉寂。
凤尾村是个典型依山傍水的村落,地处鸡足山中指凤凰山脚下,四径植被葱茏,榛栗繁茂,潺潺流水呈流线形从村前而过,青瓦白墙的传统民居临溪而建,似乎此时聚落中的一切都还安然沉眠着,将醒未醒。
可惜晨睡中总有扰人清梦的小虫,此时正贸贸然闯入村中,那是一名面色黝黑、不似汉人的小和尚,拎着纸包沿着石板路匆匆经过。
他心无旁骛地穿越过两侧花明柳媚,差一点点就要错身而过目标,幸好石桥上一队驮马与他狭路相逢,小和尚才能在转身一瞥时,遇见这位巍然独坐的侠客。
“江施主,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躲在这里呀?”
江闻徇声缓缓转头,发现一名有些面善的小和尚正冲着自己走来,双手还拎着一串大小纸包,就是额头上不知为何似乎有一道浅浅的瘀伤,在青茬头皮上就格外明显。
“小师傅,我在你们悉檀寺里衣食无着,到山下找口饭吃也很合理对吧。看你这气喘吁吁的样子,该不会是绕着鸡足山找了一圈?”
江闻蓦然转头衣袖晃舞,霜雪般的长刀就从石桌上消失,这才缓缓站起对小和尚还以一礼。戏法般的表演,让小和尚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哎,我虽然答应弘辩方丈调查此事,可也没有这么算无遗策的事情。你先别说话,让我猜一猜……”
江闻摸着下巴思索着说道。
“弘辩方丈是不是命你下山,买齐了药材后火速找我?还问我有没有新的线索?还有你头上的伤,是不是村里的大夫打的?”
江闻反客为主地开口说着,每多说一句,小和尚面庞上就再添一分惊奇的色彩,寥寥数语之后几乎对江闻五体投地,双手合掌差点就要扑通一声跪下。
“施主,你这、你这是修证得了他心神通吗?怎么会知晓小僧正想说的事?”
前面的两件事江闻连蒙带猜八九不离十,而大夫打人事件,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昨天江闻请求弘辩方丈,代为准备紫石英、龟板、鹿角、当归等药物,是用来治疗骆霜儿奇经八脉中的顽疾,但这个药方除了可以治疗习武内伤,更主要的作用是女子月事不调、滑胎崩漏,药方后来更被收入了《临证指南医案·产后门》中。
试问他一个小和尚,大清早就神秘兮兮地去抓这些药,能不挨打吗?如今还能抓到药都算是对面医者仁心了。
江闻神秘一笑:“小师傅你坐下慢慢说,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这世上哪有什么神通,可别被障住眼了。”
可一提及神通,面前慌张到没个主心骨的小和尚,却顿时神色笃定地合掌说道:“江施主不要骗我,小僧是亲眼见过世上有神通的,我出家就是想学得神通。”
江闻愕然地看了小和尚一眼,疑惑于对方笃定万分的态度,可转瞬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对方神色笃定地低头不语,显然没有打算将别人的话听进去,江闻便接着问道:“还未请教小师傅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掝林。”
小和尚低着头自然而然地说道,话一出口才恍然反应过来,“师父给我起的法号叫做品照。”
“当照客僧的法号就叫品照?哪来的孟鹤大堂经理?”
江闻默默点头说道:“我看小师傅你生性淳朴、心思灵动,早早遁入佛门好像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有没有兴趣跟我学点道家、儒学的功夫?”
“我、我从没有想过这事……施主,你还是快随我回去面见方丈吧……”
品照小和尚已经快要跟不上江闻的思路,只见他愣了一下,颇为费劲地用汉话回答,然后居然能以不变应万变地纠结于神通和职责一事,“施主,按你说学道家儒学的人,也能修证得神通吗?”
“神通又如何?佛经中的目连尊者常以神通救人度人,但他自己到最后,竟被执杖外道围打而死,可知神通终究不敌定业。”
江闻见对方只认神通,不由得有些好笑:“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多接触接触,再决定今后的路怎么走,其他事还是想清楚再说……”
小和尚懵懵懂懂地听,江闻就信马由缰地东拉西扯起来,愣是把着急万分的小和尚给留在了原地。
两人还在门外闲聊,江闻话音杳杳间骆霜儿就从农家转出,手里端着一盆香气扑鼻的炒饵块,放在那张局促得惊人的石桌上,又从杏树上折断两根树枝剔除多余枝桠,握在了手里。
在微醺的春风里,这些由大米制成的主食经由蒸舂揉搓,再切片后与火腿、腊肉、鸡蛋、腊腌菜等食材武火同炒,已经散发出了阵阵扑鼻的香气,与汉地粥面相比少了汤汁的温润,口感上却更显嚼劲,软糯中带着难以形容的爽滑。
骆霜儿见两人都没有吃饭的意思,便一边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江闻两人闲聊,一边迅速地吃光了盆里的东西,随后才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前后保持着令人窒息的优雅,始终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