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椒花落时瘴烟起

认真想来,如果不算徐弘祖多年记录而成的《徐霞客游记》一书,那么这本《鸡足山志》才应该是徐霞客此生的最后著作,只可惜徐霞客当初的志稿毁于顺治年间,传说未及木刻刊行就突遭兵燹,只剩下残余篇目让后来修志之人得以借鉴。

江闻一边翻看,一边猛然想起历史上徐霞客编纂的《鸡足山志》毁于顺治年间,而第二次编修山志的时间,正是眼下的顺治十七年(1660年)春——也就是说随着历史滚滚向前,这部书籍很可能毁于丽江木家和平西王府之间的纷争,如今不需作他想,就是他们眼下正在经历的事情。

想要覆灭一处文化根基,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毁其宗庙、焚其书志。

在宋明两代,官修官刻是地方志书呈现的主要方式,府州县的正官才是方志书写的主导力量,木增让挚交徐霞客编修的《鸡足山志》,很可能是为了托山志写家志,以非官方名义记录传承,留下这些想要铭记的历史,如今木家挡了吴三桂的路,这部书自然要被一把火烧干净了。

而对于这件事,徐霞客本人也是心知肚明,但他对于游历一路的见闻,向来都是秉笔直书不曾隐瞒,故而所做之事也问心无愧。

他在游记中写道木家“宫室之丽拟于王者”,以至于尽管木土司奉徐公为贵宾,隆重盛情款待,但就是不让其进木府游览,怕他秉笔直书,可对此徐霞客仍旧用春秋笔法写道“其内楼阁极盛,多僭制,故不于此见客云”,堪称大笔如椽。

“弘辩方丈,你适才说这两本书源自一人,故而才会引来觊觎,难道这本没头没尾的残书,也是出自徐霞客先生的笔下……”

但想到这里,江闻的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又将手伸向了他先前夺回的那本手稿——徐霞客留下来的残书手稿,这没办法不让人遐想联翩!

要知道从明崇祯九年九月至崇祯十三年六月,也就是在徐霞客年逾五旬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多年积累的病痛越发严重,因此决定进行一生中时间最长、行程最远的一次旅游,被称为“万里遐征”。

徐霞客游滇西南期间,身体就已经严重受损,明崇祯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起徐霞客来到鸡足山,主要是在山上养病和编撰《鸡足山志》,只有在身体状况和天气较好时,他才会去拜访山中寺僧。

要知道后世的《徐霞客游记》是根据他的日记手稿编纂,积记成帙,积帙成书,最终才能校勘成书。

从徐霞客留下的日记看,此次出游最后盘桓不行的时间里,徐霞客有大半的时间是在悉檀寺中养病,每日沐浴、读经、品诗、赏花,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活动于悉檀寺,可徐霞客指定的编纂者却说“自十二年九月十五以后,俱无小纪”,就是在九月十四日后,徐霞客日记就全部终止了。

但眼前这部连封皮都没有的“文人手稿”,竟然题写日期是从崇祯十二年九月十五开始,一直记录到了次年的正月,正好是徐霞客日记里从未记录过的时间!

再比较两书字迹,几乎毋庸置疑地能够表明,眼前残稿就是历史上本该不传于世的游记绝本,而依靠这本日记,足以重现徐霞客在传奇故事中的最后岁月!

方丈禅室之中针落可闻,只剩江闻难以抑制的激动心跳,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初那个朝碧海而暮苍梧,身负行囊餐风饮露的背影。

那人身处山林幽深之中,却仰头举望天上烟霞之气,肩荷一襆被,手挟一油繖,不论如何眺望,江闻似乎都只能看见他毫无杖履英姿的蹒跚背影,脚下道路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

念经声悄然响起,弘辩方丈正闭目《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催动历史上不见记载的故事逐渐显现,江闻见方丈的神色逐渐舒缓,忽然猜到面前的老和尚为何会如此珍而重之。

“弘辩方丈,你莫非曾亲见过徐霞客先生?”

当初为修《鸡山志》,徐霞客做了艰苦认真的实地考察,一方面“遍探林中诸静室,云关翠隙,无所不到”,另一方面遍访鸡足山耆宿,以求“山中故迹”,其中鸡足山僧体极相助颇多,依照弘辩方丈的年纪,极有可能与徐霞客相识!

“阿弥陀佛,正如檀越所料。崇祯十一年,徐施主久病未瘥双足俱废,就是老衲与师弟安仁,前往寂光寺遍周法师处,邀请其迁居悉檀寺修养。”

江闻仍在情绪波动中,没有发觉弘辩方丈的异样,只有骆霜儿微微侧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弘辩方丈低吟佛号,低回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传出,却好似控制不住语气里的颤抖,就连捻动佛珠的手掌也不受控制,似乎略一伸长就能触及到以往,他却深深克制住回忆的想法。

后来刊行《徐霞客游记》的编纂者,对于原本日记中狐妖野怪等诞罔不经之事,采取了调换次序、挪移时间等等方式删改修订,对此事竟只留下了一段含糊不清的记载。

【滇游日记十三,二十九日。余先以久涉瘴地,头面四肢俱发疹块,累累丛肤理间,左耳左足,时时有蠕动状……】

当时的一切,只有亲身前去迎接的弘辩法师,才知道徐霞客所患上的病症,是一种世间从未显露过的恐怖瘴疠。

那一天,在寂光寺僧众惶恐不安的目光中,尚处盛年的弘辩与安仁,并肩走近半掩着柴门的房间,循着飘荡怪味与禅房的昏暗,轻轻把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躲藏在众多棉被下寒战发抖的模糊形状。

层层棉被几乎将床榻上的人掩埋,当时的弘辩以为对方风寒入体,才会刚一入秋便如此畏寒,轻声想要唤醒对方,却只得到了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回应。

他以为对方苏醒正要上前嘘问,却被师弟安仁伸手拦住,脸上尽是警惕之色。弘辩此时也隐隐察觉不对,逐渐听出棉被之下的声音,其实是一种形变语谵尽失常度的黏腻怪声,全然不似他们认识的那位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烟霞之客。

安仁和尚抢先一步挡在前面,两僧从棉被显露的轮廓来看,已经发现了更多的异样。

众多棉被下,似乎有两条腿诡异地虬曲在一处,足跟被粘住了一般,而一对手臂也被无形的力道按压住,于身侧摆放姿势极其不自然——棉被之下的人似乎因重病,已经失去了对于躯体的控制力,根本就无法作出符合常人认知的动作。

狭窄阴暗的禅房之中,两人的呼吸声都不自觉轻悄,周围景物原本的色彩也开始褪色黯淡,仿佛被无形消融了一般。

可弘辩与安仁两人的到来,仍旧惊扰了棉被之下的存在,弘辩紧抓僧袍的衣角,安仁也浑身紧绷双目圆睁。

那天的他们一同瞪大了眼睛,看见床榻上隐藏蛰伏的凸起,正用躯干勉强在缓慢蠕动,分不清前胸还是后背的位置,似乎偶尔还有几处不规则肉块凸起浮现。

先前被吓破胆的寂光寺僧众,一定是基于极度的惶恐不安才会许多棉被,想要克制住某些不祥的事物出现。可如今床被之间,似乎早已没有了“人”,只剩一团腐败霉菌在悄然滋长,随时可能冲破“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