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同人不同命,诡谲不明的寒山劲,在江闻体内是一块卡住齿轮转动的顽固石子,导致内力阻滞不顺,但在骆霜儿这里就变成了源源不断的炉中薪柴,本质又精湛纯熟,少说也相当于苦修十年而成的内力。
“世事无巧不成书,你先收摄心神把内力稳住,关于寒山劲的故事我晚点再跟你说。话说回来,这次如果没有品照小师父的鼎力相助,你想打开三焦玄关都还得费一番功夫。”
见骆霜儿陷入震惊之中,江闻又将话锋转向了神游物外的品照。
“江施主,你莫非猜到是谁下毒的了?”
灰头土面的品照咽下心中凛然之意,连忙开口问道。
“嗯。品照小师父,我有些事想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江闻的右臂如今还打着夹板,行动多有不便,方才被牵扯拉伸又是一阵阵疼痛,此时索性站了起来,身躯裹着衣袍在夜风中略微佝偻着,背身独对着满山暗色出声,不欲让人瞧见表情。
“在命你出门之前,弘辩方丈是否召见寺中诸位长老,却只谈了些鸡毛蒜皮的事?”
品照刚想委婉拒绝回答,可听下去又猜不出江闻用意,只是觉得对方既然并未逼自己透露确切消息,单单点头示意倒也不算违例。
——便转而轻轻点了点头。
江闻神情凝重起来:“那弘辩方丈召你说话的时间,是否刚刚好早于几位长老前来的时间,并且众人还打了个照面?或者干脆,你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走的?”
品照表情愕然,仔细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场景,连篇浮现后,他猛然醒悟到实际情况竟然和江闻所说的一模一样,于是在愣怔片刻后连忙用力点头。
江闻缓缓吐出一口气,骤然转过头看去,向了不明所以的品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方丈是不是觉得悉檀寺马上就会有大事临头,大到连弘辩方丈自己都没有把握能解决?”
品照的喉结上下抖动着,似乎很想把心中所想所知都说出来,可临行前答应方丈的话让他如鲠在喉,到最后也只能深深地点了三次头。
“果然如此。悉檀寺里肯定出了内鬼向平西王府透露消息,弘辩方丈隐约察觉,才会小心谨慎地试探这些知情人。”
江闻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背靠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说出了心中种种推测。
“在所有人中,他心中绝对相信的只有师弟安仁上人,这自然不作第二人想。在察觉不对后,他先把我们俩安排到满月峰上,结果我们还是出了事,这就让弘辩方丈明白,悉檀寺已经被渗透得超乎他的想象,因此才会连夜安排我们下山。”
暗中下蛊之人应该不是方丈,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动手的人,也肯定与悉檀寺脱不了关系,江闻说罢一指品照,“而你是木家人,绝没有背叛的可能,因此才会让你也一起下山,顺其自然地把暴露在对头眼中的薄弱环节,一股脑地掩藏起来。更重要的目的,还是想让你回去向木家示警吧?”
看着品照惊骇欲绝的的样子,江闻心里有数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有些事不能说只能悄悄地做,而且动作越大越容易被看穿。
江闻早就知道弘辩方丈此人,高情商说法是有德具能,住持名刹时善于营建丛林、培养弟子、弘化一方,低情商来说就是他为了悉檀寺,从不吝于使用计策手段——这可能也是多年在夹缝中生存的必然。
而他手中的牌又向来很少,于是出手必然小心翼翼,不敢浪费哪怕一分的有生力量。
在悉檀寺里,江闻和骆霜儿两人的存在并非秘密,两人也直言不讳地打着靖南王耿家的招牌,但两人到底在做什么、目的是什么,则被方丈保密得很好,除去悉檀寺的几名核心人员,其余人等并不知道他们俩的重要性——而这次骆霜儿被人下蛊,显然是某个环节出现了重大纰漏。
退一万步讲,悉檀寺被渗透是一种必然,三百多人的寺庙纵使能众志成城抵御外敌,总也免不了有个别人被哄骗收买、临阵倒戈,但这些人里,最最不能被收买的,就是几个高层老和尚。
江闻浮想联翩,延伸出了许许多多的猜测。
就像弘辩方丈屋里正中挂的那两块匾【妙本弘大,品物流形】,几位大字辈老僧们,代表着悉檀寺秘密的最后一道屏障,也代表着悉檀寺中坚力量的沉淀。他们当中若是有人被收买,则意味着屏障瓦解,悉檀寺两三个月前做过的那件危险之事,很有可能暴露在平西王府的目光下,随时会遭到致命一击。
面前品照听了几句话,自以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以为弘辩方丈是担心平西王府攻击接踵而至,才会送他们下山,可江闻清楚事情比这个更危险——悉檀寺曾经收留朝廷反贼南少林的人马,此事一旦暴露,就意味着再没有妥协、投降、全身而退的余地!
“弘辩方丈真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他如今这么做必然是有了万无一失的把握……”
品照愕然问道:“什么?方丈竟然有把握解决吗?”
“你想哪去了,方丈是对全盘皆输的结果万无一失。”
江闻拍了拍品照的肩膀,顺着夜色往鸡足山上看去,仿佛已经能够闻灰烬与鲜血混合而成的难闻气味,正随着如血的火光漫延流淌到眼前,《诗经》说过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可见有时候尽快接受现实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品照察觉到一阵不安,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江施主,既然这么危险了,你为什么还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江闻揣着手皱眉道:“我仔细想了每个环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按弘辩方丈这最坏的推测,那么悉檀寺应该已经被人洞观了才对,此时对手们不可能好几天都没有动静……”
调兵遣将需要提前部署,在这种村野之地不可能瞒过乡人,假设平西王府知晓了悉檀寺勾结南少林的事情,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没有辩驳的余地,吴三桂完全可以将悉檀寺连带木家以谋反之罪连根拔起,没理由还按兵不动地等着,还要派什么王妃礼佛——这不是把自己跟反贼绑在一块儿嘛,难道不怕秃驴们连夜跑了?
可若只是虚惊一场,对方凭什么能如此精准地施蛊于骆霜儿?难不成被收买的人地位不高不低,刚好是一知半解、歪打正着的程度?
江闻此时忍不住看向品照,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小和尚最符合条件,他既知道骆霜儿与自己的存在,又傻乎乎地刚上山两个月,对于前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江施主……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小僧?”
品照被瞧得头皮发麻,连忙低下头去合掌出声,步伐也偷偷向后挪了几步。
江闻缓缓收回视线,此时也只好哑然失笑,自己似乎太过带入弘辩方丈的视角里,居然开始看谁都像是反骨仔。品照小和尚虽然有点嫌疑,但他的身份已经决定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太可能选择投靠吴三桂。
又或者这招实为攻心为上,是对自己先前故布疑阵的反击,而悉檀寺中日益放大的不安,难不成从头到尾是在自己吓自己?
“小师父,今夜经历颇为离奇古怪,江某也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但你要不要也说说自己的事情,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品照略微苦涩地对着江闻说道:“施主你看出来了?”
江闻点了点头:“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几位桑尼婆婆在做法的时候,你显然也对此门清路熟,甚至在关键时候还能一同念咒——再想起你平时希求神通的话,多少也该猜出来了。”
品照长长叹了口气,年轻而黝黑的脸上五味杂陈。
“施主,不是小僧有意希求神通,而是只有神通才能化解苦难,这事还要从我祖上说起……”
品照在麼些族中的名字叫做阿掝林,这“阿”姓是木家三代之后的改姓,也就是他的爷爷出生时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木”,属于土司家族的正式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