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上人没好气地看着江闻。
“江施主,你方才既然故意用典,想要探知此魔身份,心中肯定有和我一样的疑虑,何必出言调侃呢?”
江闻无奈地哈哈一笑,对于这些颠覆认知的东西只能暂且接受。
面前的摩醯首罗天王虽然智计过人、坚忍非常,但还是在江闻的连环计策之下暴露了一些信息,就如安仁上人所说,江闻其实是故意用一些不起眼的典故激怒并测试对方,最终目的是想要确认对方的身份。
有些事就像造假一样,人们可以把古董伪造成过去的东西,却不可能在十九世纪末造假出一部苹果手机,这本就是遑论认知与实践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如此一来不管摩醯首罗天王如何隐藏,言谈举止终究不能逃脱所处时代的影响。
可是新的问题来了,江闻如何才能承认面前这是一个原本存在于元代的人,如今起死回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一直以来,江闻都是不承认是世上有鬼魂、死后有轮回,更不想去追求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因为能够死亡这件事情对于任何种族来说,都是生物的一项仁慈而正面能力。
先不去矫情地说什么永生者的孤独与悲哀,在这个星球生物的基因异变,本质就是一种基因上的错误,依靠着试错和自然的淘汰,将适应环境的生物种群保留下来,这就成了进化,准确的说,是演化。
而这种时候,死亡对种族来说就是一种必要,因为对于单代生物来说,是无法实现演化的,所以生物用繁衍后代的方式,来使新的基因更加适应新的环境变化。
生物的DNA端粒如果可以完美复制本身,确实可以长生不死,但代价就是无法演化以及沦为生物链底层。
举个例子,就像灯塔水母。在灯塔水母刚刚出现并变相实现永生的时代,还没有如此多样化的生物圈,那时还是前寒武纪和震旦纪交叠的时期,属于菌藻类生物的时期,而以浮游生物和小型鱼类贝类为食物的灯塔水母,在当时的时代,是掠食者。可永生的代价是,演化停止,灯塔水母已经彻底沦为生物链底层。
基于这个理论,所谓不死的灵魂在逻辑上就不成立,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灵魂是守旧的产物,当躯体已经沦为无用存在,老去的即是被淘汰的,只要世上没有任何基因是完美的,那么永生就等于永远残缺的不完美,
多亏了扎实的逻辑思维,才让江闻在认知与所见出现冲突时,隐约察觉到一切的问题。
一切似乎是发生在妙宝法王接触到《华严大忏经录》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口中开启“伏藏”的那一瞬间——又或者应该说,“妙宝法王”这个人物的诞生,就在冥冥之中、千丝万缕地和“伏藏”有所关系,也是这个“伏藏”指引着他、驱动着他去做一切事情?
换个角度来说,这个“伏藏”是否能被认为,是一种剥离于外界“人格副本”?比如某些藏地的高僧喇嘛是否能够运用某种仪式,剥离并创造出这样的人格副本?
再或者,是将人格副本赐予大脑波段与其兼容的后人,并且后入为主地缓慢自我复制,直到彻底占领这个躯体?!
这样的话,那就不是什么灵魂入侵。
因为在精神与自我意志,一齐被折磨到疯狂消解之后,人体不过只是一个容器,外部完全可以利用持续不断的洗脑方式,将庞杂繁复的知识灌注、最后输入完善严谨的模因进行自我复制演化,从意志层面制造出一个记忆、习惯、思维方式“完全相同”的人。
这样的猜测,似乎比灵魂转世更加有说服力。
江闻脑海中浮现出的诸多线索,似乎也同时指向这个猜测,比如为什么传闻中的启伏藏,会发生在高烧或者剧烈精神刺激之后,又为什么在小孩身上发生的概率要远大于成人。
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比藏密更加古老的神秘教派,可能是秘密传播于尼泊尔的婆罗门教或佛教,也可能是如阴影般在雪域高原诞生的苯教,他们在毁灭与新生的震撼面前,选择用各种灌顶、修法、仪轨的传承交付给“伏藏师”刻录并流传,以这种窍诀完成单代生命无法全竟的事业,也让某种知识从根本上不可能被消失毁灭!
而妙宝法王所接收到的那份“人格副本”,所留下的指令就是开启《华严大忏经录》中潜藏的知识,随即彻底激活“摩醯首罗天王”的意志,并且来到这座鸡足山华首重岩,叩拜传说中的迦叶尊者!
“妙宝法王启伏藏之后,竟然会引出这样的大魔佛敌,老僧纵使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
安仁上人显然在用不同的方式,但也和江闻一样还原事情的经过,只不过他所执着的更侧重于当年黄沙漫天的见闻。
“传闻《那若巴六成就法》在帝洛巴尊者创下时,除了当世流传的方便道的拙火、幻身、光明下三法,解脱道的梦境、中阴、迁识上三法,相传还有双运、夺舍两大法门,实则应为《那若巴八成就法》!”
“只是老僧没想到,成就法真正的修法,却是造就夺舍、双运之体,上下三法齐修并蓄!也难怪妙宝法王一启伏藏,便能将从未修炼过的解脱三法,运使得如臂使指!”
“夺舍”二字不用解释,这个翻译已经浅显易懂地说明了一切,而“双运”本是“两种法合修”之义,这个名词不是密宗的发明,在显宗经论中也用得很广泛,如悲智双运、色身和法身双运、止观双运、智慧方便双运、见行双运等等。
江闻立马把安仁上人的话,用自己的方式翻译理解了一下,就是那若六法的真正路径,在于如何正确运用失传的两个法门。
比如先用“双运”之法制造精神分裂,窃取身体的管理权限,让左右脑同时修炼上下三法,本体却毫不知情,随后彻底夺舍原本的意识,将原主的中阴身驱逐出外,自己在圆满次第即身成佛!
“安仁大师,这么说来妙宝法王已经不存于世了,那么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为什么靠着‘伏藏’,也要做出如此诡异的举动?”
安仁上人深深叹了一口气,看向江闻的眼神有些绝望。
“江施主,你先前想必也看出来了,这鸡足山阴的天生魔国,皆因世间贪嗔痴三毒而成,非诸佛菩萨、圣人罗汉亲至,则轻易不能化解,身处其中执念越深则法力无边。眼下此魔横跨数百年而来,自然无人能匹敌其执念深重,今日之事恐怕危矣!”
不远处的摩醯首罗天王双目微眯,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畏惧忌惮的气氛,听完安仁上人所说话语,也只是对他口口声称的“此魔”二字有些不满。
“世间竟然已经过去数百年,沧海桑田果然如是……”
摩醯首罗天王背手而立看向远方,带着一丝世殊事异扑面而来的苍凉,那一刻的背影印入视网膜,江闻瞬间从难以置信,转为开始相信眼前这人,就是一名横跨数百年而来的佛门大敌。
“二位推断丝毫不差,只有一点出现了偏差。我确实通读过《白古通记》,但当初也是我率先从书中,察觉了蛛丝马迹,随后在四海散布这鸡足名山是天生佛国、迦叶道场的事情……”
唏嘘感慨的语调遮挡不住睥睨一切的用意,摩醯首罗天王嘴里说出的话语,已经在安仁上人脑海中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他此时想将无数的线索拼凑在一起,却换成他自己开始怀疑相信自己的判断。
安仁上人的师父本无禅师,曾经向他展示过语焉不详的傅添锡奏本,奏本的字里行间全都指向一个晦涩不明、却注定到来的佛门大劫。
洪武帝在早年曾经出家为僧,对于一切可能影射这段历史的事情都讳莫如深,唯独将傅添锡奏本深藏在了宫中,丝毫不避讳其中无数的“佛”、“僧”字眼,守夜的宫人也曾数次目睹洪武帝在深夜悄悄阅读奏本,并且写下无数批注,却又在清晨时分,全部涂抹到不可辨认。
安仁上人此时很清楚,故意在天下间散布鸡足山佛名的,确实是个元代之人,并且也是佛门之人,但这件事在前元贵族之中也不算是机密,仍旧有被冒认顶替的可能。
“难道……难道你就是……”
他拼了命地想要否定这个猜测,可如今猜测的前提,还要再加上对方将“伏藏”深埋在《华严大忏经录》这件事情,范围就逐渐缩小到了与录经者——也就是西夏、元朝之交,贺兰山云岩慈恩寺,护法国师一行沙门慧觉法师,还有他的门徒们身上!
“难道你就是,驱使宋僧入山寻死的前元国师……”
安仁上人惊骇欲绝地指着摩醯首罗天王,双手颤动到难以克制,即便牵扯伤口带来剧痛也熟视无睹,声音变调到让江闻侧目不已。
“……首罗王?!”
江闻被这一惊一乍的叫法迷惑了。前面说摩醯首罗天王驱使宋僧寻死,毫无疑问指的是留下“不见真佛,不得解脱”诅咒的始作俑者,并且戕害无数僧人绝望癫狂而死的事情,但后面这个补充让江闻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斜着眼看向摩醯首罗天王,不明所以地出言问到。
“哦?首罗王很出名吗?”
江闻只觉得名字有些熟悉,但内心仍旧没有察觉异样,随口想说些诸如胜率一共是一百成的话他有五成、传奇是时候落幕了之类的狠话,却开始觉得首罗王这个名字相当耳熟,转而小声说道。
“大师,首罗王这个名字,我好像听武夷山某个老道士也曾经说过……他功夫很厉害吗?”
安仁上人一手抓住江闻的裤腿,紧张万分地说道。
“何止厉害!首罗王乃出身西夏党项遗族,拜师西夏一行慧觉法师。乃是前元第一高手,曾经一人血洗中原武林,使得江湖元气大伤、百年间未能恢复,他的弟子便是江南释教都僧统的杨琏真迦,同样是个丧心病狂之人,曾经……”
江闻抬手制止住了安仁上人的继续描述,面色阴沉地说道。
“后面的不用再说了,髡贼盗发皇陵窃理宗骨,制成人骨嘎巴拉碗,又害得义士恨终于福州城内,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这个做师父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善类!”
江闻隐约还记得元化子曾经说过,他的祖师们在宋亡之后镇守幔亭峰,正是被罗淳一和首罗王联手所杀,致使整个隐世门派从此一蹶不振,想不到此人时隔数百年,会因缘际会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大师,首罗王如此出名的人物,为何江湖上对他的消息流传甚少,反而是您这样的佛门中人了如指掌?”
安仁上人耐心地解释道:“此魔向来自视甚高,自称摩醯首罗天王。摩醯意为大,首罗意为自在,故而佛道而门及史书案牍记载时,避而称之为首罗王。”
江闻点点头,明白这是因为对方的自称太过自恋了,摆明了想叫自己大自在天,就算是封他为国师的元朝,都不好意思用这么僭越神佛的称呼,索性就来个缩写。
安仁上人继续说道:“然而梵文音意太过晦涩,江湖中人又不解首罗二字,便取其自在逍遥之通意,附给了他一个中土更通俗易懂的名号……”
江闻摸着下巴犹豫了片刻,吐出脑海里斟酌而出的名号,不经意联想到了对方武学路数,脑子随即陷入比安仁上人更加混沌和惊愕的状态……
“难道是……逍遥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