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上人浑身剧震,愕然看着堪布喇嘛缓缓站起身来。
只见他头戴明黄僧帽,脑袋上满是肿块与异色斑点,嘴唇兀自外翻着,脖颈长着硕大瘤子,更是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脑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边,盘坐双足虽然健全,双手指节却如鸡爪一般扭曲着,模样残丑得令人几欲作呕。
但在这些畸形扭曲模样底下,是一双安仁曾经很熟悉的眼睛。只不过这双眼睛,当年全然充斥着病痛、绝望带来的谵妄,如今却积淀着常人无法窥见的隐忍与寂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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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安仁上人与师兄弘辩,曾奉命前去寂光寺迎接徐霞客。但那天的他们在柴房中,看见床榻上隐藏蛰伏的凸起,正用躯干勉强在缓慢蠕动,根本分不清前胸还是后背的位置,似乎偶尔还有几处不规则肉块凸起浮现。
被吓破胆的寂光寺僧众讷讷不语,避之不及,只能在惶恐不安中徒劳用许多的棉被堆压,以期克制住某些不祥的事物诞生。
直至现在,安仁上人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床被之间压盖着的并不是徐霞客,而是眼前这双熟悉的眼睛的主人。那时他的身体早已没有了“人”的轮廓,只剩一团腐败霉菌在悄然滋长,随时可能冲破“封印”……
“果然是你,逃奴顾行!”
安仁上人戟指怒目,“当年你随徐弘祖施主上山,却骗走匙钥擅启箱篚,私窃钱财手稿诸多事物逃匿下山,可计之物就有黑香白镪十两、黄金四两。随后徐施主忧悴至极,双足并废,回家之后悒悒亡故!”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当初恐怖瘴疠缠身的顾行,已经变了个残丑无比的恐怖模样,兼之披上僧袍扮作喇嘛,一时间鸡足山众人竟然全未能察觉。
可千夫所指的堪布喇嘛只是凝神旁观,将悉檀寺僧众的汹汹群议置若罔闻,冷笑之间也不言语,眼神扫过了四川总兵吴之茂。
“咳咳,诸位暂且安静。依弘辩方丈所说,这噶举僧派的堪布喇嘛乃是江阴徐弘祖家的逃奴。当初窃金而去,依典刑所制应付有司论罪,如若查实罪加一等,主家可打死勿论……”
明朝时期蓄奴成风,到了弘治年间“王府并王亲仪宾之家,畜养奴脾家人之类,比之旧制,或多逾十倍”,并且对于他们的人身权利毫无保障,有一位藩王下属打死了六名家奴,惩戒手段也不过是罚去两年俸米。
而奴仆如若控告自己家主,乃至于殴骂、伤害主人,就要受到从重治罪,例如盗金叛主之奴一律打四十大棍,乃至即时打死。
吴之茂眼珠微转略一思忖,便懂得该如何应对此事了,“可此人关系康藏边事,你们即便言之凿凿,本官也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否则错上加错,前有妙宝法王之事仍未了去,后面又拿堪布喇嘛下狱,本官也无法跟王爷交待……”
现在明眼人又看出来了,悉檀寺一方是想要通过检举堪布喇嘛,使得噶举僧派不攻自破,借此缓解外部压力,
但话说到这,吴之茂拉偏架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只要倚靠「边事为大」的借口,他便进可欺压悉檀禅寺,退可为噶举僧派脱罪,彻底把这些东西搅浑,好让弘辩方丈的一番努力白费。
但弘辩方丈听闻驳斥推脱的言语,却神色从容地反问吴之茂。
“吴总兵,您的意思是边事大,还是刑事大?”
吴之茂一脸肃容地回答道:“如今外敌眈眈、争扰不休,王爷此番前来云南驰马讨贼,那自然是边事为大。”
弘辩方丈却露出了释怀的表情。
“那如果此事与边事无关,就能付刑事论处了——老僧所言不差吧?”
吴之茂点了点头,还是一脸任你天花乱坠,我自清风拂面的模样。
“阿弥陀佛,那老僧便知晓该怎么做了……”
先前的法云阁外,一直有小沙弥在徘徊来去,却碍于剑拔弩张不敢入内,弘辩方丈此时面沉如水,拍了拍手掌,竟然又有一行数人从法云阁外大步踏入。
这几人都穿着他们穿着厚厚的外袍,当先两人体格剽捷,眼里满是审视与机警,就像一群脱狱而出、不敢见人的囚徒,而衣饰迥异中原风貌,面容绝类品照和尚,赫然是群麼些族的来人。
“司格哥哥,剌木哥哥,你们不是向来在木家当值背箭吗?今天怎么都来了!”
随着品照惊呼出声,众人才知道所到之人竟然是丽江土司木家的亲卫,可木家家主被吴三桂以谋反的罪名扣押,整个木府也被派兵重重把守——眼下木家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悉檀寺的弘辩方丈这又是发了什么疯,才要再惹上一身骚?难不成是病急乱投医,债多了不愁?
“阿掝林!祖先保佑,你没事就好……”
木家两名侍卫对品照恭恭敬敬地行礼,似乎对于他安然无恙也感到相当的欣慰,但此时没有再多做寒暄,“今天我们两兄弟,其实是奉命护送要人前来。”
弘辩方丈宛如园中那棵斑驳不材的老树,在无数的年轮刻划之下,已经对世间的险恶风雨司空见惯,转头朝着吴之茂凛然问道。
“吴总兵,老衲今日可以对天发誓,悉檀寺绝对不曾杀害妙宝法王——如若不信,便去问问噶举派的诸位高僧吧!”
木家护卫之中的那人,此时终于摘下了厚重的斗篷,露出了文质彬彬、面白无须的模样,解袍的手指纤细修长,看着就像一位养尊处优的文人雅士,只有在眼角、手掌密密细纹处,才能看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但下一刻,面对着这位毫无气势的文人雅士,噶举僧派之中有人竟然发出了极为激烈的喊声。就算是瞧见天崩地裂,这些喇嘛也不该如此震惊失态才对!
只见两鬓斑白的赞善护法猛然站起,一脚踩在垫地僧袍之上,竟然将华贵衣袍都撕出破口,但他完全来不及顾惜,就双手颤抖着又猛然拜倒在地,青砖地面猛然一震,甚至磕出鲜血!
“老法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右侧护法喇嘛也泪眼重重,紧随其后拜倒在地,哭声震惊法云阁内,然而身后随行的年轻喇嘛们,却全都懵懂无比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两位大喇嘛到底在激动什么。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噶举派内同样无动于衷、甚至面色有些晦暗的人中,就有堪布喇嘛其人。
他们记得老红帽法王,明明在数年前就已经突然猝死,随后才有十一世妙宝法王云丹强巴绍位,而老法王身体胖硕,五官如虎,跟眼前之人截然不同——
而就算眼前之人是老法王乘愿再来的转世之身,也不可能在几年之间,就变成个年近古稀的老者吧?
“老法王……你不是在第十一绕迥水马年,就被红帽法王宣布圆寂么……”
护法喇嘛涕泗纵横,紧紧抱住了面前年岁尚不及他的老者裤腿,而老者以手摩其顶,如在佛前授记,对着护法、赞善两喇嘛温言说道。
“丹增、索朗,好久不见了。那年固始汗率兵进犯,突然将我缉拿问罪,幸好有护法喇嘛以身相替,我才得以逃脱。流离五年之后,我躲藏到丽江的木氏土司府中,多年来得蒙照拂。”
陈年旧事娓娓道来,老法王对旧部诉说着这些年如何隐居弘法、游历云南,噶举派另外的人也逐渐明白过来老者的身份,竟然是十八年前便宣告圆寂的第十世妙宝法王,却英多吉!
随着喇嘛们的列次跪伏、高盛颂唱,吴之茂只感觉如遭雷击,双手麻痹无法动弹!
好一个丽江木家,竟然敢擅自将第十世妙宝法王匿藏在府中这么多年,并且隐忍至今才将明牌打出,给了平西王府一次迎头重击!
难怪弘辩和尚敢如此笃定自信,原来前面都是在故布疑阵、拖延时间,只为暴露出噶举派的更多破绽!
什么边事为重?!什么人命关天?!
只要第十世妙宝法王尚在人世,那就不存在第十一世妙宝法王转世之事,那么死在鸡足山上的那个人,就不过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冒牌货,他吴之茂想要挑拨双方对立的计划,现在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了!
另外更麻烦的,则是堪布喇嘛此人。
先前吴之茂与他暗中商议订下约计,都是为了共同对付悉檀禅寺,可光看他现在茫然无知的模样,就知道先前弘辩指认他为逃奴顾行的事情真实不诬——
否则以他噶举僧派最长的年纪,怎么可能不认识十世法王,十世法王又怎么可能冷眼对他!
眼见押错了宝,吴之茂顿时如坐针毡。
随着十世法王出山重掌大局,噶举僧派瞬间就成了悉檀禅寺的天然盟友,攻守之势竟在弘辩方丈不动声色的布局下,场面瞬间逆转了!
“启禀法王,这堪布喇嘛用心叵测,我们曾见他与人深夜密谋、行踪诡异,此次挑衅鸡足山之事,也是出自他的谋划!”
赞善喇嘛当着众人,将所知之事对十世妙宝法王和盘托出,木家侍卫带刀在侧,更是对外严阵以待,防止有人暴起作乱。吴之茂眼见得魂惊魄动,生怕对方知晓自己与堪布喇嘛密谈的事情!
他们原本是密谈好了洪承畴所献拥寇自重的计划,届时由噶举僧派挑动边衅,平西王府派人抵御,双方弄虚作假,借此共享富贵。
这若是被指认他勾结康藏,吴之茂非但别想上任四川总兵之职,恐怕他的人头都先要不保!
此时,堪布喇嘛发出了震天笑声,用威胁的眼神看着吴之茂。
护法喇嘛猛然想起,堪布喇嘛今早忽将他座下随行喇嘛弟子尽数派出,导致今天噶举僧派在场中的人数最为稀少,心中顿时觉得情况不妙,连忙问道。
“堪布!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噶举派现在只奉法王号令,休得胡来!”
陷入了众叛亲离处境的堪布喇嘛,俨然成了孤家寡人,然而此时却表现得尤为冷静,残丑外表露出的竟是一抹冷笑。
“弘辩!今天论法算你赢了,但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
随着日正当午,悉檀禅寺之中逐渐响起了嘈杂喧闹之声,法云阁外不断有僧众奔走呼喊相告,齐声呐喊寺中起火。
从法云阁窗棂往外看去,只见规模宏大的悉檀禅寺中浓烟滚滚,火光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挡不住耀眼颜色,竟然从四面八方都传开了起火爆裂、廊柱崩折的响动。
悉檀禅寺众僧睚眦欲裂,想起前一段时间鸡足山屡屡遭遇地龙翻身,许多屋宇崩塌损毁、亟待修缮,而噶举僧派自称为表善意,也曾派喇嘛前来助力。
如今看来,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只为了借机将引火燃油等物藏入其中,直待今日的放火烧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