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寒雨飘飖不绝,漏声点滴垂打心间,随着洪熙官念完了充斥着神佛异怪、生死轮回的厮杀故事,三德和尚也将署名悉檀寺的来信细细讲罢,堂内便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沉默之中。
几人在沉默间望向天际,正是广州城数月联绵不绝的大雨,从沸海深处翻涌腾滚而起,猛击在每一寸土地上,随即深深钻入土壤再无踪迹,只剩晦暗潮湿的阴雾缠绕街巷,挂罥树梢,甚至能闻到一股无法散去的腐鱼腥味,正充斥在街巷寒砖冷瓦之间。
而街头巷尾的暗议,已经在连月兵燹阴霾下,流淌着尤为不安的气息,传言着毛骨悚然的消息。
譬如在许多或因出逃、或因横灾而荒废的建筑里,经常有人听闻诡异而幽微的敲击响动,恍如茔旁窃语;而本就无人接近的荔湾边上,也经常有人目睹几名满身泥垢、长相如同猿猴般的蓬发稚童在嬉笑玩耍,语调怪绝不详。
这几封语焉不详的来信,似乎早已猜透了他们如今的想法,急着要将身形隐去。纸上纤细工整的字迹,似乎也开始因潮湿直接空气,而让墨痕变得湿黏模糊、漫灭无比,恍惚的众人只觉得娟秀字迹间,平白生出了犹如虫足蜿蜒的无数分岔,随时可能沿着地面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扭动着消失在冰冷空气中。
“原来是红阳教的人送来书信……”
宋献策喃喃自语,将瘦狭脸庞皱成一团,似乎察觉到了情况的复杂。
他曾经收到青阳教出任护法的邀请,弟子也因此被招徕作难,自然是与这些密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宋献策隐约知道红阳教这些年势力已然衰微,红阳圣童在世期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家底,也被青阳教横空出世的新教主一出金蝉脱壳、借尸还魂的把戏所夺走。
然而,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红阳教在这种窘迫境况之下,居然还能腾出手来干预西南战事、左右云贵政局,甚至能在佛门无暇兼顾的时候,派人无形中消解了「白阳大劫」的余波。
宋献策这么想着,只觉得这般神出鬼没、踏雪无痕的事情,确实很符合红阳教的风格,只希望他们和青阳教的纠葛不要闹的太大,以至于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但三德和尚的心情却相当沉重。
他与弘辩方丈是多年好友,与安仁上人也是相交莫逆,没想到南少林的唐突到访,居然会给悉檀禅寺带来如此大的灾殃,就连迫在眉睫的佛门千秋大劫,都只能靠着区区一处鸡足山、小小一座悉檀寺去独自应对。
要知道,佛门除禅宗外的其他宗派,倒不是没人知晓此事,只不过诸宗有的衰微、有的黯弱、有的离心,更多的则是置若罔闻。相传在二十年前,天台宗倒是曾派人携刺血《法华经》前往鸡足山,希冀阻止佛门的千秋大劫,可惜当时值崇祯末年世道混乱,此僧卒于道中未能抵达,天台宗国清寺主持便称此事仍有天意因果,从此闭门谢客,不再过问。
南少林如今孤立无援,如果西南边陲的佛教胜地盟友也因此瓦解,那么今后的境况必定会更加艰难。三德和尚打心眼里觉得,佛门千秋大劫一定是弘辩、安仁两师兄弟拼死化解,乃至于弘辩也应劫而死。
“熙官,你为何一言不发?”
三德和尚见洪熙官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便淡淡说道。
“三德师叔,我只是回想起了一些旧事罢了。”
洪熙官剑眉星目直视远方,从回忆中暂时抽离,低声说道:“当初我携文定奉命前往武夷山时,碰到了江闻大侠出手相助方才化险为夷,也正是因此,我才让文定拜入了他的门下。如今江大侠也身处鸡足山,莫非他再次出手相助了?”
三德和尚微微一笑,伸手止住了洪熙官的推测,摇头道。
“熙官,关于这件事至善方丈吩咐密不外泄,故而你对此所知甚少。那佛门大劫背后的诸多因果,远远超乎常人想象,江施主纵使武功高强,也是绝无办法插手其中的……”
洪熙官不再多言,但他心中总隐隐一种预感,他相信亲生儿子对于江闻的无尽推崇,一定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满场众人间,唯有绿林大盗骆元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信笺,到现在也还未向几人示宣。
“骆兄,如今就剩你还未念信了。想来主使之人动用种种手段送来这些信笺,必定有他的别有用心之处,但前几封信光怪陆离,全然不解。”
宋献策从心事中走出,看向了一旁负手仰天的骆元通,轻轻唤道。
“你这封上面莫非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能够让大家通晓真相的?”
骆元通背对着他们,静听庭中雨打、淅沥不尽,缓缓用独臂将信封慢条斯理地拆开,取出了一张红笺小字的单薄纸页
上面一反先前连篇累牍的字迹,只有四行潦草大字:「青山未老,令爱安然,入我门来,不避仪鸾。」
仪鸾指的是明代锦衣卫的前身仪鸾司,代指着皇权亲领之下的朝堂势力,对方的口气之大,似乎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