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应似飞鸿踏雪泥

不谋则已,一鸣惊人,此番江闻的手笔,可不止尚可喜的人头这么简单。

如今的平西王吴三桂,之所以被默许逡巡于云南境内兴风作浪,是因为他上书清廷率兵休整,待到兵强马壮之时再深入缅甸擒获南明永历帝。

但事实上,吴三桂是通晓亢龙有悔的道理的,如果他真的提兵杀入缅甸,用弓弦勒死永历帝,那么他功高盖主和木秀于林,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他吴三桂将自此成为无数人的眼中钉,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江湖刺杀、朝堂弹劾,直至狡兔死良狗烹。

于是他选择身居云南待价而沽,一边威逼南明永历,一边勾结噶举僧派,对内则弹压诸多本土势力,势要趁此机会将云南的吏、兵、财、刑诸多大权收入囊中,逼得顺治给他开出更高、更优渥的条件。

而随着尚可喜身死的消息传入云贵,吴三桂的野心必然会再度膨胀——毕竟和穷苦边陲的云南相比,谁不想要坐镇富甲天下的两广?

然而只要吴三桂趁机上书弹压叛乱,并且开始向广东地区发兵,他就会猛然发现一股恶毒的流言蜚语,正在两京一十三省迅速传播,人人在说“吴三桂将奉崇祯太子朱慈烺返京登基”的消息!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清廷会猛然发现相互制衡的三藩,此时只剩下了吴三桂一个实力派,在他厉兵秣马之下,甚至能撼动江南半壁!

随后等待着他的,将是疑心深重的清廷一道勒令返回云南、不得骚扰地方的圣旨,和为了保持制衡均势,命耿精忠即刻嗣爵就藩的消息!

到时候三藩变两藩,战线被锁定在东南沿海的闽粤之地,借此减轻对南明永历、夔东十三家的压力,江闻也就有更多的办法来搅浑这片水了……

“师父,你为什么笑得这么狡猾?”

傅凝蝶见江闻阴恻恻地坏笑着,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一点,因为他知道每次师父这么笑,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江闻勉强克制住了笑容,装傻充愣道:“有吗?我笑的很狡猾吗?”

沉默半晌的洪文定在一旁点了点头:“嗯,相当狡猾。”

江闻立刻板起脸来,装出一副宗师风范,对这两个徒弟说道:“为师一心为国,耍点阴谋诡计算什么?你们两个还是多跟小石头学学,你们看他吃饱了就睡,这一觉睡的多有气势!凝蝶,快给你大师兄擦擦口水。”

傅凝蝶斜觑着江闻,小声说道:“师父回来之后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难不成在云南魇着了?”

江闻微笑着看着小凝蝶:“怎么连师父都不认得?还是想要逐师出门、自立门户了?”

傅凝蝶也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去故意不搭理江闻,冷声说道:“我看是师傅你外面又有徒弟了才对!哼!”

让凝蝶打翻醋坛子的起因,是后面那辆马车之中载着的三个人。

其中与江闻闹别扭的骆霜儿自然少不了,但另外除了一名怀抱长刀,满脸木然、眼神冰冷的少年,更有一名粉雕玉琢、娇憨可爱,身量虽比凝蝶小上些许,姿容却更盛三分的小女娃。

“凝蝶休得胡闹,那是友人寄养的孩子,哪里是什么新收的徒弟——她比你小一岁,你叫她阿珂妹妹便是了。”

江闻把闹脾气的凝蝶揽入怀中,笑嘻嘻地对她说道,“我可是放下了成佛作祖的大机缘,不远千里要将你们接回武夷山去,焉能如此编排为师?”

傅凝蝶听到这话,小脸果然露出了喜色,笑嘻嘻地将小脑袋往江闻胳肢窝里钻了钻。

“嘿嘿师父最好了……眼下天快黑了,前面山头有座野庙,咱们要不要过去烧柱香,顺便再借宿一晚?”

最怕风餐露宿、幕天席地的傅凝蝶,赶紧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然而江闻却将脸色一转,忿然作色道。

“无妨,以后看见寺庙不用客气,直接进去住就是了——他们欠我一个人情。”

曾经的江闻面对着寒山拾得两位大士,本以为自己已然僧伽梨袈裟加身,即将成为未来佛、继承佛门大统、走上人生巅峰,却被告知自己并无资格绍承佛位,必须脱下袈裟交还释尊。

对于两位大士堪称耍无赖的行径,江闻也只能表示鄙夷,并且表示宝贝袈裟如今归我,想拿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幸好寒山拾得两位大士还是有分寸的,表示可以满足江闻三个愿望。

江闻许下的第一个愿望,便是解救鸡足山上因故丧生的几人,于是两位大士施展神通,当即将枉死的安仁、品照、黄粱、简福等人一一复活。

见两位大士如此神通广大,江闻立刻想让他们将自己带回原本的世界,然而两位大士却笑着摇头,表示自己无法帮江闻挪移大千世界,只能以「神境通」让他回去看上一眼。

遗憾之下的江闻,只能许愿恢复全部内力,然而两位大士依旧笑而不语,随后伸出手指,表示最多恢复两成,并且将瘫痪昏迷三天三夜……

《心经》里有句话叫“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在十法界中,人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但这些梦想都是颠倒的,如同认黑为白,根本无法看清本貌。

在三个愿望全都实现之后,寒山拾得两位大士表示自此不会再回来了,并于临别之际留下了一首诗。

那时江闻虽然听闻且记住,却还只是沉浸于自己的良多感触之中,猜想不出对方到底是何用意,更想不到一年半载之后,他会听闻青海河湟之地,出现了一个手持如蛇缅刀的悍匪恶盗。

此人自称“血刀僧”,从不持戒律佛法,占住在荒原破庙,每日横行无忌,只顾打家劫舍,且酷爱将女子强掳入寺、关押一处供其淫乐。

然而当地也偶有传言,说这些被掳走的女子们,本都是经常被打骂欺辱的妾室、奴婢,那位“血刀僧”也并非传说中的青面獠牙,相反长得面如冠玉,飒爽英姿,从不走进女子所在的房间,反而是这些女子留恋不去。

对于此事,许久后才听说的江闻也只能看着自己的手掌,随即双手合十、随喜赞叹了。

“为师如今的执念已经消减不少。今后与其念念不忘,不如活在当下,好好当一回你们的师父。”

江闻的一声叹息中既有留恋,也含释然。

他或许从未改变过,但在这番鸡足山颠倒迷惑、直指本心的历炼中,他已经生出了更多的明悟与哲思,下定决心正视这片动荡不安的江湖,做出一些扶危济难的侠义之事,让「武夷派」的名号响彻江湖——

至于「君子剑」的名号嘛,江闻看就不必宣扬了。

他可没有金刀骆元通那么老奸巨猾,能在偷鸡不成之后说出“女儿可以归你,孩子必须姓骆”的浑话,端的卑鄙无耻。

“师父,你怎么又笑着这么瘆人?”

傅凝蝶再次提醒江闻,并且默默地挪开了两人间的距离,生怕这种阴险气质传染到了自己身上。

“凝蝶,留存广州与失散云南的疍民们,已经被红阳教悉数找回了,稍晚于我们也将抵达崇安县。”

江闻紧紧箍住凝蝶,换成他转移起话题,在她耳边阐述起了自己的宏图伟业。

“为师打算拆除大王峰上的往来栈道,仅留下临河渡口一处。随后把疍民们安置在九曲溪上,专职以竹排承运访客。那里的两岸山清水秀,等咱们武夷派名声大噪之后,说不得就能成就「九曲竹排」这样的盛景。”

“等到门派弟子多起来了,我就把九曲溪两岸的地统统买下来,全部盖楼建成「武夷滨江」,再找人高价卖出去……有了扩招的资金,咱们武夷派必将声势煊赫、江湖闻名,到时候你就是名门大派的师姐,走到哪都不敢小觑于你了……”

嬉笑打闹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沿着山道逐渐飘远,萦绕枝头,纵使这条路上曲曲折折、磕磕绊绊,但车上几人或阔论、或嬉闹、或安坐、或沉睡,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仿佛只要几人能够聚在一起,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曾害怕。

傅凝蝶笑得累了,又将头探出窗外,听着耳畔清风与沙沙竹叶渐次作响,任由初春料峭的寒风吹拂红扑扑的脸蛋,脸上却洒满了明媚的春光。

她眯起眼睛向远处看去,恍然间似乎看见一座熟悉的荒山矗立在眼前,正横亘在九曲溪流之上,俯瞰群峰碧水、江山如画,俨若一处擎天巨柱、巍峨挺拔,而几个小黑点似的人,正你追我赶地往山上走去。

山回路转后,粼粼车马终于在了山间小道上,只剩泠然之声丝丝缕缕,还在山崖峭壁间回荡,撞破深山岑寂,似乎有人仰天怪笑,正高声念诵一首禅诗,化作久久不曾消散的空谷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