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油翻倒、火折闪出,一切都发生得如此顺理成章,但明明已经是付之一炬的惨烈场面,那位唱着哀怨歌谣的女鬼却始终没有露面——
即便火油已经顺着木板泼溅,延烧到了薄薄的棺材板上,洪文定也只看见蛛网尘灰被焚风卷起,化作一道道晶莹剔透的烈焰,恍如一道道被风干的泪痕,终于失去了存在于世上的意义。
火舌在舔舐之下,薄木棺很快就要见底,洪文定却主动转开了眼界,不去唐突这多年来未能安宁的死者,至少留给她死前最后一刻的风光体面。
江闻曾经告诉他,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因为世上总有一些机缘巧合在事后想来,都像是鬼神因果在拨弄,年深日久了自然就怕这怕那,可但说到底,都是德才二者都无法支撑起见识阅历所致。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看不去想——「若是终究无所见,敬鬼神而远之」。
鬼神注定是在心里,洪文定深以为然。
譬如今日,既然管县令想看到乱民与官府的冲突,洪文定索性就制造出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的新冲突,也只有全盘打乱双方的计划,他这个外乡人才可能有一丝的胜算在握。
洪文定站在危楼之上,再一次望向了影影绰绰的崇安县城,就在这座县城的中轴线上,水脉划分出的另一边,正躲躲藏藏着许多官差衙役,他们全副武装地隐匿于街巷角落,不断观察着对面净鬳教的行迹,腰刀已经隐隐出鞘,却用一种极为谦卑的姿态,不断克制着本能的野性。
可现在,不管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都已经被废弃府衙的这把大火所搅散,开始变得心乱如麻。
先前知县管声骏命他们虚外实内,紧守半城,一旦有人越界即行捉拿不得有误,并且明言今夜之后有场大功,不管他们之前到底根脚在哪、心向何处,只要按他所说行事拖住时间,从此之后非但既往不咎,荣华富贵也不在话下。
但这场仓促而来的火势,给他们的未来添上了种种变数与迷雾,若是放任城内失火、殃及池鱼,这份罪责就算是县尊大人也不可能顶住,于是乎他们的脚步开始游移不定,最后在面面相觑之下,不约而同地松开握刀的手,踉踉跄跄跑向了孤烛照夜的方向……
孤烛照夜的危楼上,洪文定微微一笑,从危楼直下,鱼跃坠入了一处生满浮萍水花的寒潭里,而青色浮萍顷刻开合,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每次的生死考验,都是宝贵的经验,那一夜侥幸逃生告诉洪文定,废弃府衙之中有一条通往外界的秘密水路,而经过他的分析研究,这条路便在于府衙庭院中这处貌不惊人的池塘,只是没人知道这条秘道,到底是谁人所修,又为何会与崇安县城古老的运河相连接。
洪文定消失在了废弃府衙之中,很快又在一处幽暗无光的水域深处当中出现,四周满是荷叶与芦苇的根系,还能看见许许多多崇安髭蟾在优哉游哉地四处游走,甚至从洪文定的面颊脖颈之间穿过,那紫赤皮肉和黑锥角刺,带来一股冰凉滑腻的怪异触觉,让人深觉毛骨悚然。
水门楼头,两名营汛官兵正紧张万分地望着远处,额头满是涔涔冷汗,丝毫没有察觉不远处的水波浮动,显然与髭蟾划开的模样不太相同。
随着两声闷响过后,洪文定已经穿着不太合身的营汛兵服,孤零零地站在水门之上,依靠着乱中轻取的宝贵时间差,等待着知县管声骏所说的变故。
也就是城中人手都被调往防备净鬳教的时候,才会有为此人手短缺的驻防行为;又或者现在这种水门驻防聊胜于无的局面,就是管声骏想要看到的样子。
不久后就如洪文定所料,漆黑如墨的水面上,一艘艘烫有验烙的船舶在雾中驶近,当先凑近处还能看见绿油漆饰红色钩字,只是船上除了零敲碎打的桨声,全然被乌篷紧紧裹着人声寂寂,从外头经看不到一丝的内详。
“……这就是县令所说,换防途经的运兵船吗?”
洪文定没有问话,因为他既不懂暗语又不识口令,静静地看着三四十艘船艇在崇阳溪上一字排开,驻扎在了漆黑江面上,仍旧没有发出一丝杂音,满耳都是鼓噪起伏的蛙鸣声。
对方进又不进、退又不退,似乎在等着什么讯号,洪文定暗自想到,抬头看向夜空,只觉得东方腾跃起大星数颗,接连成了蜿蜒不绝的龙身。中央更有一团大火熊熊燃烧,映照出一个朦胧不清的形状,仿佛整个天穹都在向下凹陷,猛然于十二分野所不曾着录的僻壤,出现了剧烈坍塌。
可这场坍塌的摇晃不仅来源于天上,似乎也来源于脚下,洪文定晃过神来的那一刻,便瞬间遭遇到了此生以来,最大最险的灾劫与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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