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顺手挥出的一刀

入土为安是江州人的老习俗,因为是老习俗,所以主要集中在中老年群体上。2003年到湾村村小埋骨灰盒时,黄玲玲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很年轻,多半不会有入土为安的观念,她的朋友多半也不会有此观念。所以,要花费工夫到湾村来土葬的人,不应该是年轻人。真是中老年人的骨灰,又轮不到黄玲玲来主持埋葬。

这个骨灰盒很可疑,极有可能就是雷伟的。如果雷伟遇害,尸体绝对不能去火葬场,这个骨灰盒肯定另有玄机,说不定里面就会出现锁死黄玲玲的关键性证据。

侯大利和周向阳都是非常优秀的侦查员,脑子转得极快,迅速想通了这里面的环节。

这时,侯大利耳边响起了陈阳支队长的声音,也讲了同样的理由。一名侦查员进入审讯室,带来U盘,插在侯大利面前的电脑上。几分钟后,侯大利和周向阳决定对黄玲玲播放此条视频。

视频中,喜笑颜开的小学生站得整整齐齐,大声道:“黄玲玲大姐姐,我们学习都很认真,希望大姐姐常回来看看。”

黄玲玲完全没有料到屏幕里会突然播放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画面,如果这个画面在其他地方播放,会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愉快。如果世界上有哪个地方能让她的内心平静,那就是湾村村小。在湾村村小的少年时光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甚至比起少年时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更为幸福。湾村村小生活清苦,可是气氛和睦,村小内外,无论老少都叫她一声“玲玲”。外公外婆进城办事,黄玲玲就到隔壁老师家吃饭,毫无隔阂。

屏幕里,视频角度慢慢移开,来到村小,停在外公外婆的坟前。有四个人站在坟前,分别是江克扬、樊勇和两个着装公安。江克扬神情严肃,在无名的坟前转来转去。

自从视频播放以后,被束缚在铁椅子上的黄玲玲彻底没有了声响,目光直直的,一束头发奇怪地耷拉在脸上。

讯问室内出现了静默,周向阳拿起水杯喝水,侯大利也拿起水杯喝水。狭窄空间出现了“咕噜咕噜”的喝水声。

黄玲玲感到口渴,咽了咽口水。

沉默良久,侯大利道:“你曾在2003年年底带回一个骨灰盒到湾村村小,这是谁的骨灰?”

黄玲玲眼神游离,脸色灰白,沉默不语。

侯大利重复道:“你亲自将骨灰带到湾村村小,说明这人和你关系密切,这人是谁?”

黄玲玲继续保持沉默。

屏幕中出现湾村村小以后,黄玲玲的情绪便急转直下,出现了多数犯罪嫌疑人在讯问室应有的神情。侯大利知道湾村村小是黄玲玲最大的破绽,继续施加压力,道:“你如果不说,那我们就要全面展开调查。你家的亲戚,你的朋友,还有雷伟的父母,我们都会调查。骨灰的情况,我们也要深入细致地调查。”

“唉。”

黄玲玲从胸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叹息中有无奈,也有某种释然。她慢慢抬起头,神情恢复如常,微笑道:“你们也不全是笨蛋。骨灰盒是雷伟的。”

监控室,支队长陈阳与政委洪金明喜笑颜开。

侯大利原本准备继续做艰苦努力的审讯,没有料到黄玲玲突然间放弃了抵抗。他此时方觉后背极不舒服,用左手摸了摸后背,发现衣服已经完全湿透。周向阳端起茶杯,猛地喝了一口水,由于喝得太猛,茶水涌出,打湿前胸。

黄玲玲低下头,喝了口水,道:“雷伟是浑蛋。我和他分手之后,他纠缠了我很多次。我流产以后,特别伤心,不想单独和他见面。有一天,他给科室打了电话,找到我,说是要到南方,临行前见我最后一面,并向我道歉,做最后了断。他说得可怜兮兮的,我当时心软了,同意与他见最后一面。见面之后,雷伟带我到医院附近的茶楼,不承想,雷伟居然对我用了迷药‘任我行’。哈哈哈,这种荒唐事,你们没有想到吧。”

说到这儿,黄玲玲想起了发生在当天彻底改变自己人生的荒唐事,第一次泪光闪烁。

那天黄玲玲醒来时,完全没有在茶楼喝茶后的那一段记忆,只觉头疼欲裂。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内衣内裤被丢在旁边。

穿着内裤的雷伟嬉皮笑脸地走过来,道:“昨天不过瘾,你不配合,缺了味道。”

黄玲玲能够想起与雷伟见面之事,后面一大段则完全空白。她想要把身体撑起来,却浑身无力。

桌上,放着一沓钞票。雷伟用手指弹着银行卡,道:“玲玲,你只有这么点儿钱。”

“你干什么?”黄玲玲躺在床上,怒视雷伟。

“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密码还是我的生日。”雷伟坐在床边,在黄玲玲身上摸了两把,道,“我要到东莞做生意,你总得赞助几个钱。你平时挺节约的,怎么还没有一万块钱?”

黄玲玲用力推开雷伟的手。以前这双手会带给她幸福,如今这双手触碰她的皮肤时让她感到恶心,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恶心,使她恶心到想要吐。她爬下床,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只能扶着椅子和墙壁前往卫生间。雷伟以往觉得女友身体和相貌一般,仅仅是性格温顺而已。如今即将南下,这个女人必然会成为别人的女人。心思变了以后,他忽然发现黄玲玲身材真不错,一股热火从腹部燃烧起来。他拦腰抱起黄玲玲,不顾其反对,又将其丢在床上。

再次快活之后,他翻过身,躺在女人身旁,道:“老夫老妻,又不是没有做过,哭什么哭。我们有一回24小时都躺在床上,至少做了八次吧,你后来还求着我做。”

黄玲玲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我现在还头疼,昨天的事情记得模模糊糊。”

“‘任我行’,江州流行玩这个。话说回来,你以后到娱乐场所得注意,陌生人的水千万别喝,喝了,你就会成为别人的玩物。”雷伟玩得很开心,随口道。

黄玲玲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雷伟道:“江州挺流行,只要一小瓶,全天下最傲慢的女人都会成为你的胯下之人。”

桌上,除了钞票,还有一个小瓶子。

黄玲玲洗澡出来,雷伟已经到楼下叫了几个菜,又买了一瓶酒,惬意地吃吃喝喝。黄玲玲看到雷伟喝酒,想起他喝酒后打人的疯狂样,紧张起来,道:“钱你拿走吧,以后别来烦我。你到底什么时候走?我还要上班。”

雷伟讥笑道:“你现在浑身无力,去上班不是害人吗?你请假,再陪我一晚上,明天我就离开。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黄玲玲仍然有喝迷药之后的强烈后遗症,躺在床上给科室打电话请了假,迷迷糊糊又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黄玲玲被推醒,睁开眼,看见面前有一双充血的眼睛。

经过休息,黄玲玲的手脚也渐渐有了力气,对着雷伟胸口就蹬了一脚。

雷伟翻身倒地,发出扑通一声响。酒精如小恶魔,在他的身体里游走,让他极端亢奋。

“臭婊子,还要踢我,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雷伟在前面说的是带着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后面两句话则说的是湖州土话。他冲上前,抓住了黄玲玲的脚踝,将其拖下床。

雷伟毫无惜香怜玉之心,如拖一条麻袋般,将黄玲玲拖到床下。他俯身打了几拳之后,挺起腰,又朝黄玲玲腰背上踢了几脚。

在暴力打击之下,黄玲玲没有还手之力,抱着头,尽量蜷缩成一团。雷伟踢累了,双手叉腰喘气。黄玲玲趁着暂时没有被踢打,爬起来,跌跌撞撞朝寝室跑。刚到门口,她的头发被雷伟抓住。雷伟抓住黄玲玲的头发,朝墙壁上撞了两下,又用力踢了一脚。

黄玲玲扑进寝室,撞在电脑桌旁。电脑桌前摆有一柄水果刀,是前天她削完水果后顺手放在桌上的。她被打得浑身是伤,眼冒金星,头脑混乱,在头发又被雷伟抓住之时,抓起水果刀,朝后挥动。

世界犹如被按下了暂停键,顺手挥动的动作彻底改变了黄玲玲的人生。朝后挥刀之后,她感觉切中了一个脆皮西瓜,转过身,只见雷伟喉咙处喷出鲜血。雷伟双手捧着脖子,发出“汩汩”的声音,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短短一分钟后,他就失去生机,躺在地上。血在其身边流了一地,形成血泊。尽管在急诊科工作,熟悉血腥味,可是此刻家中的血腥味和屎臭味还是让黄玲玲吐得天翻地覆。

黄玲玲扔掉水果刀,拿着手机,准备打120。按下了“12”两个号码,她停了下来。最终,犹豫良久,那个“0”字她最后也没有按下。

“这本是一场意外,我不想杀人。”

黄玲玲在无法入睡的夜晚总是如此安慰自己。处理尸体是一件麻烦事,她费尽全身力气,耗了一个星期,才让那具尸体彻底消失。黄玲玲回想起与雷伟在一起时甜蜜的初恋时光,不忍心彻底捣碎其头颅,就买来一个大号骨灰盒,装上雷伟的头颅还有自己流产时的病历,一起带到湾村村小。那个时候,黄玲玲还没有任何反侦查经验,对爱情依然存有幻想,做出了这个留有后患的行动。后来,黄玲玲数次想要取走雷伟的头颅,又心存侥幸,更害怕引人怀疑,取走头颅之事便拖了下来。

村小的所有人都无条件地相信黄玲玲。在他们眼里,黄玲玲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邻家小妹,聪明、善良、单纯。黄玲玲说是一个朋友的老人希望入土为安,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所有人便相信了这个说法。他们没有提钱的事情,还帮忙弄来一口薄皮棺材,悄无声息地将“外来人”安葬在老校长旁边。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江州实行了殡葬改革,整个江州都是火化区。有个别希望入土为安的人家采用了这种方式,给一笔钱,在能够入土的他乡让逝者入土。这以后,黄玲玲每月都会捐钱到村小,名义是为村小小学生购买文具。

承认了误杀雷伟,其他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湖州系列杀人案和江州碎尸案的整个过程与警方还原的过程基本一致,个别细节则由黄玲玲补充。

“雷伟对我使用了迷药。我在他的行李中发现了三个小瓶子,也就是三瓶迷药。后来我对赵代军、程森和高小鹏都使用了迷药,这样就能轻易控制他们。三瓶迷药用完以后,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便想办法调到江州。在江州,我在急诊室先后遇到两次被家暴的受害者,虽然同情她们,还是忍住没有去主动接触这两家人,直至遇到程玥玥。如果仅仅是程玥玥被家暴,我还能忍住。看见小姑娘被恶棍侮辱,我没有办法再忍耐了。杀了万秀,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这个想法是活生生的,在我脑海中独立成长。我无法控制这个想法,相反,这个想法完全控制了我。我特意磨了些安眠药粉,又担心控制不够有力。我买避孕套的原因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真没有办法控制住万秀,避孕套是最后的底线。

“我在金色天街那家秦阳炸酱面馆等到了万秀。到急诊科以后,我以谈程玥玥病情之名,和万秀有过多次接触,有意无意地对其表达了好感,称赞他是很有魅力的男人。男人精虫上脑以后,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还真以为我是他的小迷妹。那天晚上,万秀约我喝酒,地点定在金色天街。见面之后,我说还没有吃饭,想要找一家吃快餐的地方,吃点东西再去喝酒。在秦阳炸酱面馆,我把矿泉水瓶递给万秀。我一瓶,他一瓶,我那瓶是干净的,他那瓶里有我放入的安眠药。吃面时,万秀开始打哈欠,到了面馆外,更是不停地眯眼睛。我提议到车上休息,他同意了。在车上,昏昏欲睡的他还急不可耐地想要对我动手动脚,我借口要去洗一洗,让他在车上稍等。等我回到车上时,他睡着了。

“我开车到河边。那条路走过无数次,哪里有监控镜头,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没有直接把万秀带进来,而是先独自回出租房,和景军吃过饭,再上床。等到景军喝了有安眠药的矿泉水睡着之后,我才把万秀弄进来。我把他搬到客厅以后,一直沉睡的万秀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黄玲玲自嘲道:“那时我已经是老手了,根本不慌张,我到厨房拿起一把水果刀,捅进万秀前胸,把他解决了。这些施暴的人都是鸡蛋壳,只要你不怕他,敢于反抗,他们一敲就碎。”

“你捅人的这把刀在哪里?”

“也扔到了河里,比菜刀还要远一些,你们往上找,应该能够找到。”

“你是用菜刀分割了万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