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进来。”
钟文道吩咐道,声音里,满是疲惫。
老妇点点头,喂完最后一汤匙药后,缓缓地退去。
少顷,
钟文道的弟弟钟文勉走了进来,时人称钟文道为老钟相公,而称呼他钟文勉,则为小钟相公。
钟家门楣,其实就是靠他们支撑起来的。
三年前,老钟相公先行率十五万西军北上,随即,在朝廷的运作下,西军精心培养出来的西山营骑兵,被分裂出去,执掌者,正是钟文勉。
西军的分家,也是从那时开始。
近年来,朝廷一边大力编练新军一边则扩大了对老军头的补给,尤其是在大肆裁撤了京营这尊每年吞噬财帛钱粮无数却在战时毫无作用的累赘之后,朝廷对西军的支持,更为游刃有余。
但一码归一码,西军的分割,却从未暂缓,现如今,算上钟文道和钟文勉两部,剩下的西军,更是被一分为三,都是由另外三家原本也属于西军将门体系却在钟家之下的将领分辖。
同时,对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也在施行,朝廷开始着力于治理西南。
但,这些,在钟文道看来,太急了。
虽然韩相公他们在朝堂时,大乾以文抑武得很厉害,但韩相公他们其实是懂得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对西南局势,也有着深切的认知,西南局面的破解之法,不在当代,而在下一代,甚至是,再下一代。
用时间去换取西南土著的认同感,让他们认为,自己是乾人。
但韩相公垮台后,官家提拔的新相公们自诩为新派,做事情,格外激进,这无疑让大乾这座开国百多年却已经暮气沉沉的大帝国焕发出了生机,却也因行事急躁,弄出祸患。
比如近年来从老家的信里,钟文道可以看出来,西南的局面,又有了不稳的迹象。
说到底,西军主力北上后,对西南的统治力和威慑力已经大打折扣,这时候应该维稳才是。
“哥,你的病,好些了吧?”
钟文勉跪伏在床榻边,看着自己的哥哥。
兄弟俩,打小就一起生活,感情也是极好,后来,更是一起追随刺面相公平定西南,兄弟情加战友情,不可分割。
但情是情,关于西军分家的事,是另一码。
“快了。”
钟文道开口道。
世上,有些老人,是越老越怕死;
而另外有些老人,越老反而对生死这件事,越来越淡然。
钟文勉没想到一向顶天立地的哥哥竟然这般消沉,不由道:
“哥,你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钟文道有些艰难地笑了笑。
其实,在前两年,也就是燕人刚刚退兵的半年后,钟文道就以自己年迈身体不适为由,上书奏请朝廷希望自己可以回西南老家疗养。
他年纪大了,是真的不习惯三边的气候。
但彼时朝廷怎么敢让他这位定海神针离开三边?就直接回绝了,且加官进爵。
之后,每隔半年,钟文道都会上书朝廷,让自己告老还乡。
但朝廷一方面正在肢解着西军,不愿意让其回去震慑住局面,另一方面,也是有人认为钟文道此举,是在安朝廷的心,以示自己不贪恋权位。
所以,每次奏请,朝廷都拒绝,且继续加官进爵,甚至还让钟天朗尚了帝姬。
但只有真正的亲近的人才清楚,钟文道,是真的因为身体状况请求还乡。
但,朝廷却死死地将他按在了三边。
三年,
三年,
三年,
水土不服的影响,对于这位老将,尤为致命,已然,耗尽了他的元气。
他很可能没有战死沙场的机会,
反而大概率,会被朝廷,以这种方式,按在三边煎熬干最后一点生机。
“哥哥。”
钟文道猜出自己弟弟来见自己是为了何事,
当即道:
“伐燕?”
“哥哥,燕人正举全国之力伐楚,正是我大乾北伐的好机会,若是楚国被破,我大乾,将………”
自从三晋被灭之后,乾楚,就成为了同盟,共同抵御燕人。
钟文道缓缓摇头,道:
“不可。”
“哥哥,为何?”
“燕人势大,却不得长久,楚人非鱼腩之辈,亡楚,很难。我大乾,应继续,厉兵秣马,厉兵秣马。
阿弟,哥哥,哥哥我知道,你想要,想要什么。
但哥哥我,出征不了了。”
“哥哥,但这次北伐,必须………”
钟文道又笑了,
道:
“哥哥我身子不行了,强行北伐,阿弟,阿弟啊,你是否想着,到时候,就是由你来替哥哥我撑起这个局面?”
大乾若是北伐,
必然是钟文道挂帅,西军为中军,三边大军和各路客军为左右两军听从调遣。
而一旦钟文道身子骨支撑不下去,那么北伐大帅的位置,也就会顺理成章地滑落到钟文勉头上。
钟天朗固然是一颗将星,但他,毕竟年轻,无法服众的。
“哥哥,官家也有意北伐,各路将领,也都希望北伐,哥哥放心,就算是他燕人将北封郡的兵马调过来,我大军沉着应对,步步为营,也能让燕人溃败!
我不信,不信燕人能同时支撑两路开战!”
“你………”
“哥哥。”
“你没这个能力。”
“………”钟文勉。
“我大乾,不动,就是不败,动了,很可能……很可能大败,军心未能调理好,后勤未能跟进上,调派未能理顺。
就是我挂帅,也就是维系个表面,面服心不服罢了。
等,
可以等的,
真的可以继续等的。”
“等到什么时候?”钟文勉语气加重了。
他简直对自己哥哥的这次选择,无法理解,甚至是觉得,不可理喻!
姚子詹曾写过一片赋,直言,古往今来,求战容易,都清楚主战能得美名,避战求和,成也骂名败也骂名。故而,主战者,非皆忠良,避战求和者,也有苦心孤诣之辈。
很多人以为,姚子詹的这篇赋是一片正儿八经地官面文章,为大乾先前百年对燕国的“卑躬屈膝”在擦屁股。
但这里面,其实有着一种必然的道理。
钟文道挺起了身子,
道:
“等他燕国,耗尽国力!
等那燕皇,驾崩薨逝!”
“哥哥,为将者,哪能寄托于这些?”
钟文道冷笑道:
“打,打不过。”
“你………”
“强行再打一场,无非是重复百年前旧事,但凡刺面相公在世,我大乾,也有他燕国,他燕国那……那……那南北二侯的人物可统揽军心。
我,我钟文道,第一个为……为其牵马,第一个……请战!”
说完这些话,
钟文道再度剧烈咳嗽起来。
外头候着的老妇马上进来,开始安抚其后背。
待得稍稍平息下来后,
钟文道又厉声道:
“阿弟,你拿走了西山营,哥哥我不怨你,人各有志,哥哥懂。
但你休想借着我的名义去挂帅北伐,
哥哥我,得为大乾边军数十万儿郎的命,负责!
阿弟,你没这个本事,别祸国殃民!”
说着,
钟文道一巴掌拍在了床榻上,怒目瞪着钟文勉。
钟文勉又气又怒偏偏见自家哥哥这般样子还不能发作,
只能拱手道:
“哥哥好好歇息养病。”
言罢,
一挥衣袖,
直接离开。
老妇伸手,继续抚摸着钟文道的后背,没说话,她从不掺和外面的事,就是家里事,和钟文道作息身子无关的,她也不掺和。
钟文道长舒一口气,
又躺了回去,
闭上了眼;
待确认其睡着后,
老妇细心地为其按了按被角,起身轻步离去,她在卧房外,有一张床。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
钟文道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了看外头,
外头,
已经天黑了。
钟文道有些口渴,想喊老妇进来给自己倒杯水。
但身子一侧,他却摔下了床。
不痛,
一点都不痛,
他甚至还自己站了起来。
紧接着,他走到茶几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两杯茶,喝了。
随即,
他走出了卧房。
刚出卧房,他就看见老妇端着粥走进来。
“老爷,老爷!”
老妇马上上前,搀扶住钟文道,她不知道为何钟文道忽然起了身。
“屋子里,闷得慌,带我,带我出去走走。”
“老爷,外面风大。”
“听话。”
“是,老爷。”
老妇马上吩咐下去,备轿。
随即,府衙内的亲卫们马上被惊动,在看见钟文道行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笑容,他们的老钟相公,病似乎是大好了。
只有老妇,在搀扶着钟文道坐进轿子后,偷偷地在抹眼泪。
轿子,抬起。
在钟文道的命令下,轿子来到了绵州城的北城墙。
钟文道下了轿子,回过头,对着这些先前帮自己抬轿的亲卫道:
“呵呵,早年年轻时那会儿,可真没料到,自己以后会坐轿子;
当时就想啊,人死后,都得进棺材,怎么那些文官们,却老喜欢提前坐进去试试,那么着急的嘛?”
“哈哈哈哈哈哈……”
一众亲卫当即大笑起来。
在大乾军中,戏谑那些文官,也是一种风气。
钟文道拾级而上,走上城墙,挥手,示意自己的亲卫不要跟上来,他想一个人,吹吹风。
其实,现在正值夏日,晚风不寒冷,且能给人一种清爽宜人的舒适感。
钟文道走上最后一层台阶后,才开始喘气,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伸手,擦了一把。
自己,
已经很长时间没流过汗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用手撑着墙垛子,却看见墙垛子那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手里正拿着一只烧鸡正在吃着,吃得很香。
钟文道饿了,
他走了过去,他也想吃。
那人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多的样子,瞧见他,也不见得有丝毫畏惧,反而问道;
“想吃?”
钟文道点点头,像是个孩子一样,伸出手,想要去抓那只烧鸡。
“爪子洗了没?”
钟文道摇摇头。
“那不给你吃,我老早就说过了,这西南之地,瘴气毒虫极多,雨水频,军寨里,必须整洁,否则就容易生病,这一生病,还容易传一大片。
文道啊文道,我都说了好多次的事儿了,你怎么就没往心里去呢?”
“手,干净着。”
钟文道回答道,“刚,刚从家里出来,不脏。”
紧接着,
钟文道又补充道:
“听你的吩咐,以后我西军军寨里,都很注重整洁。”
“赏你个鸡腿。”
男子拔下一枚鸡腿,递给了钟文道。
钟文道接过了鸡腿,没急着吃,而是捧着鸡腿笑着。
“怎么着,这你也得留给你弟弟?要我说啊,你那阿弟也是,自己哥哥的赏赐,他每次吃着用着还真好意思。
当哥哥的确实要爱护弟弟,但弟弟得懂感恩,否则啊,小心养出个白眼狼。”
钟文道吸了吸鼻子,
摇摇头,
喊道:
“大帅,文道,文道想你了。”
男子闻言,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烧鸡,道:“想我作甚,别想我,我在那里,过得也挺自在的。”
“大帅,大帅,晋国,晋国没了。”
“没了,就没了吧。”
“燕人在打楚国了。”
“打,就打吧。”
“可惜您不在,否则咱们,就能北伐了。”
男子却大笑起来,
伸手拉开自己的头发,
露出完整的侧脸,
指着上面的字,
道:
“指望着我,指望着我什么,看清楚,瞧清楚,我可是个贼配军!
就是在朝堂上,
在枢密院,
在上京城的街面上,
我也能从那些看着我的人眼里,
瞧出来他们对我的鄙夷。
文道啊,这世道,不对,真的不对,很不对。
凭什么这些只会吟诗作赋满口道德文章的穷酸能站在咱们头顶耀武扬威?
他们敢去和燕人吟诗作赋么?
他们敢去和西南乱民讲道德文章么?
他们不敢,
他们真的不敢,
但他们就敢在我们这些丘八脑袋上拉屎,
凭什么!”
男子越说越激动。
钟文道的眼睛,也开始越来越泛红,他攥着手,附和道:
“对,凭什么,我们护他们的荣华富贵,护他们歌舞升平,他们却依旧拿咱们当贼,当下贱人。
一群酒囊饭袋,一群废物饭桶,一群杂碎,一群混账玩意儿,一群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