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惹得卿意气激荡。”
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收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
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
工资不够,你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配合雷霆手段。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百官拜谢。”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
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
海瑞躬身静听。
朱翊钧双手负背,侃侃而谈:“其一,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多少是多少。”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填补国库。
“其二,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
这批人必须要处置。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需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才能行事。”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
非得好好杀一批,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伱做主。”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二品的尚书。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
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为他划线。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灿烂。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
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其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
四品以下走流程。
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
别的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打。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
若是没这句,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
但,感动之余,他也不忘查漏补缺。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其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
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
这话有些卖关子。
但皇帝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
只是行了一礼,表示遵旨。
末了,又提醒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
让杀归让杀。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配合你。”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跟随你去两淮。”
海瑞叹服。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
当真是算无遗策。
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