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万历明君 鹤招 3560 字 2个月前

“当然,这只是臣的一隅之见,较不得真,总归还是要派遣钦差,查过之后,才能有定论。”

朱翊钧点了点头。

突然道:“既然如此……朕要在京营挑一小营,与岳阳卫互换轮戍,卿以为如何?”

张四维眼皮一跳!

原来皇帝在这里等着!

一个小营三千人,一卫也是三千人,难怪问岳阳卫有没有问题!

但,无论是出于他的本心,还是姻亲、朋党、下属,都不愿意看到皇帝过多插手兵事。

张四维立刻一扫事不关己的态度,警觉了起来。

当即劝诫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容臣思虑再三,回阁与兵部王尚书商议一番。”

他拿不准皇帝是忧心湖广局势,还是单纯借着湖广之事故意发挥。

但无论如何,只是天然警惕,就不能轻易应下。

朱翊钧却毫不相让,追问道:“张尚书以为,是哪里有不妥?”

张四维斟酌言语良久。

他面色为难道:“陛下,轮戍之事,先已有之。自洪熙以后,边防严峻,便会抽调京营赴边,连随圣驾官兵都未例外。”

“宣德之后,京营为补充兵员,也时常从各地卫所征调官兵轮班赴京,入营操练。”

“但,彼时便是因为弊端难止,才被下诏废除。”

要论才学智慧,张四维也是不差的。

什么国朝故事,制度沿革,同样信手拈来。

朱翊钧不露声色,好奇道:“什么弊端?”

张四维恭谨道:“陛下,京营与地方轮戍,往往兵将不知,调度困难。”

“宣德三年薛禄便奏过此事,言说轮戍之后,‘布营设阵难免有厚薄之失’。”

“同时,京营官兵,人去了地方,心却还在京城,往往懒散拖沓,不听号令。”

“正统年间,甚至还为此贻误过边防。”

理由总是能找到的,毕竟无论什么政策,都有不妥的地方,往什么方向放大了说,也是一门学问。

国朝故事这东西,就更是不缺了。

另外三名辅臣,被皇帝提前通过气,也不出言插话,只神色各异地静静看着。

朱翊钧摇了摇头:“又非是大规模轮戍,一小营也就三千人,还不至于卿说的这么严重。”

“况且此事事出有因,方才卿也听见了,岳州府、岳阳王府、岳州卫……”

“地方勾连到擅杀钦差这份上,不先将岳州卫换掉,卿让朕怎么放心再派人去?”

“朕记得,正统年间,福建邓茂七造反,也是抽调京营出征镇压罢?”

国朝故事,自然不是只有张四维能找到。

张四维一滞,旋即又换了个方向,劝道:“陛下,恳请容臣回阁后,与兵部王尚书商议一番,再详细奏报。”

说完这一句,他眼神真挚看着皇帝,衷心劝慰道:“陛下,当年英宗亲征,便是失于仓促,‘命下逾二日即行’,如今涉及兵事,臣不敢轻言,且容臣谨慎思虑一番。”

朱翊钧手上动作一顿,显然心中并不平静,毕竟连英宗故事都搬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朱翊钧才摆了摆手:“卿现在就去兵部吧,议出结果,让王尚书来西苑见我便是。”

当初随海瑞去南直隶的人,也就八百营卫,还是用顾寰私兵家将搭的架子,他只知会了内阁一声,便直接越过了兵部。

但如今,想调一小营三千人,却是无法再越过兵部了。

张四维出了一口气,连忙躬身告退。

朱翊钧跟吕调阳吩咐道:“吕卿,你也一并去一趟兵部吧。”

张四维私心太重了,必须得赶着走才行。

吕调阳也跟着出列,行礼告退。

朱翊钧伸手虚扶,目送二人离开。

他又转身看向殿内的翰林、中书舍人:“你们也先下去罢。”

沈鲤等人放下手中的事务,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等到殿内人都走光时,张居正与高仪对视一眼,正要告退。

朱翊钧站起身来,走到首辅与次辅面前,握住两位辅臣的手,轻声道:“两位先生。”

二人齐齐一怔。

慌忙回礼:“陛下。”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什么为难的事要伱们帮忙,不必紧张。”

他每次都打感情牌,驱使两位辅臣做为难的事,如今竟是已经条件反射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突然有些感慨。”

“朕再度体会到了革故鼎新,是何等艰难,也终是明白世上为何半途而废者,如此之多了。”

张居正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突然间面色一变。

他连忙劝慰道:“陛下上智不移,岂能轻易为此事所动摇!”

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险些舌头打结。

高仪慢了一拍,也是意识到皇帝心态不妙。

反手抓住皇帝的手:“陛下,张楚城是臣任礼部尚书时,亲自点的进士,更是臣在翰林院的门生。”

“此事一出,臣亦是痛惯心扉,彻夜难眠。”

“正是如此,才要扫清这些虫豸,还大明朝一个朗朗乾坤!”

朱翊钧连忙摇了摇头,宽慰道:“倒不是想知难而退,只是心情苦涩,忍不住感怀。”

“朕登基不过险险一年,所遇艰险,却不知几何。”

“自定安伯离朝,便不断有人贬损朕,一者说朕驱赶辅政大臣乃是不孝,一者又说,定安伯无功封爵,不过是奸臣昏君适逢其会。”

“等到考成法开始试行后,又陆续有官吏挂印离去,想借此损害此法的名声;也有某些居心不良之辈,定制严苛的考成目标,苛责下属,期望激起官吏不满,串联伏阙哭门。”

“而后朕见财政匮乏,一心想派钦差巡视两淮,与内阁意见相左这都不必言表,却是刚有苗头,就有人烧了朕母后的寝宫,成行之后,更是不断有言官上奏,形成舆论的风潮,企图让朕罢手。”

“等到海瑞到了两淮,徐阶捅了篓子之后,朕一个个劝过所有宗室勋贵、高官九卿,期间不知道多少人白日兴奋献银,夜间暗中咒骂,正月里那个闯进宫的刺客王大臣,至今还不知道是谁派的,朕忧心大局,都没好让东厂声张。”

“随后东南倭寇未止,蓟辽又是边患再起。土蛮汗虎视眈眈,朕却只看到京营孱弱不堪,想整饬一番,却是阻力重重,勋贵不服,兵部作梗,至今还在争这个协理京营的位置。”

“本以为有了两淮的盐款,正是好生修整的时候,不意又发生了火烧钦差这等丧心病狂的大案,朕的宗室亲人,竟然丝毫不顾及朕,赤裸裸打朕的脸!”

“如今朕想要一小营的兵丁,都还要看张四维和王崇古的脸色。”

“往后还要开海运、改税制、丈田亩、息边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与朕作对!”

“个中艰难,如同跋山涉水,山重水复,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