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兔死狐悲,涉艰履危

万历明君 鹤招 3495 字 2个月前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兔死狐悲,为官艰难啊!”

这就是单纯祭奠的意思了。

栗在庭默然。

嘴里反复咀嚼起“兔死狐悲、为官艰难”八个字。

要论兔死狐悲,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加感同身受了。

他与张楚城同科同道,又极受高仪影响。

二人一心立志,想要功成名就,想要在大明朝的史书上,留在浓墨重彩的一笔。

尤其是……当初他二人被高仪荐给皇帝,又听到高仪将皇帝吹到天上去的时候。

两人脑海中不知道闪过多少明君贤臣,流传后世的想法。

以为一切故事都会像青史上那些故事一样——皇帝贤明用人,臣下忠恳任事,就能革故鼎新,就能再造大明。他们也能名垂青史。

直到这一年里,栗在庭所见证的,所经历的,渐渐让他感受了什么叫行路艰难……

财帛腐化他的家人。

乡党动摇他的立场。

流言诽谤他的名声。

下属抵触他的政令。

数之不尽。

如此种种也就罢了。

千般艰辛,万般困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负重前行,心志坚定了。

直到,他听到了张楚城的死讯。

这位同窗同科同道,似乎在用性命向他呐喊,革故鼎新,是真的要死很多人的!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今日是他张楚城,明日也可能就是他栗在庭!

想到这里,栗在庭已经忍不住喉头蠕动,视线略微恍惚。

栗在庭突然抄起酒壶,站起身来,仰头对壶牛饮!

江风吹过,栗在庭头发略显凌乱,酒水一半入口,一半顺着脖颈淌下,沾湿了衣襟。

他狂饮一大口,对着长江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

前路如此艰难,他却如此无能。

南直隶的盐政,他只能摇旗呐喊;西北的边患,他一窍不通;晋党的串联,他无能为力。

甚至于他与张楚城通信,说起湖广问题时,他还觉得无论什么沉疴痼疾,一道诏令下去,就能传檄而定。

一旁冯时雨受此感染,略有动容。

李太白的行路难啊……

栗在庭一句出口,冯时雨立刻明白,这位同科,是共鸣了那句“为官艰难”。

于上,才能不足。

于友,天人两隔。

于己,寸功未建。

如此心态他冯时雨感受可比栗在庭深多了,这就是当初他被贬谪之后,夜夜辗转反侧,咂摸出来的四个字。

在中枢,只觉得波诡云谲,权谋交织,难以招架。

贬地方,则满眼沉疴痼疾,百姓困苦,束手无策。

为官艰难,为官艰难啊!

冯时雨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栗在庭尽显士大夫狂狷,声音越来越大:“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他曾经还愤懑过,为什么同为一科进士,沈一贯、何维椅这些三甲靠末,凭什么能选庶吉士,列为宰辅之储,而他栗在庭居于前列却不行?

一度自负于才华,认为沈一贯之流,不过是乡党提携罢了,而他栗在庭才是沧海遗珠,怀才不遇。

但真当他等到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身为天子近臣后,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幼稚无能,见识可笑。

如今一句兔死狐悲,他恍惚从张楚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一句为官艰难,更让他意识到,太弱了,他还是太弱了!

身后的锦衣卫有些紧张地靠近几步,生怕某位严嵩再世喝多了,失足坠江。

多歧路……冯时雨咀嚼着这个词,神色复杂。

他有心劝慰,嘴巴微张,最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冯时雨默默将举起酒壶,倾尽江河,喃喃道:“应凤,仕途上,你会走得比我们都远,前途阻且长,缓行罢……”

栗在庭念完方才一句,顿了好久。

此时听罢冯时雨的话,摇了摇头:“夸父逐日,力竭而死,道路太长,我未必有力走到。”

同科三人,一人阴阳相隔,一个遭受贬谪。

正是如此,才有一句为官艰难。

唯一还在前行的栗在庭,更是恐惧于自己才能不足。

冯时雨摇了摇头:“你才三十八……”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

栗在庭一怔,旋即明白冯时雨的意思,他拿起酒壶,想再饮一口。

想起明日还有正事,又停住了。

转而又想洒给张楚城,却又怕酒水太多,惊扰了逝者。

再度沉默良久。

栗在庭突然笑道:“化知果然是百尺竿头,令我刮目相看。”

他还记得,此前的冯时雨,泄泄沓沓,言之无物,被皇帝厌恶。

如今出知地方半年都没有,竟然句句直指人心。

栗在庭受一句点拨,迎上冯时雨的目光,点了点头,喃喃道:“是啊,我才三十八!”

“阁臣授道于我,圣上宠幸于我,就连岁月也钟爱我……”

栗在庭言语之间越发认真:“往后的路,我自要走给张厘卿看!”

他张开双臂,敞开胸怀。

对着长江,高声吟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既见前路艰难,却也一往无前!

朝廷上下都说他是严嵩再世,谄媚于上不择手段。

那他更要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叫刮目相看,什么叫出将入相!

他除了摇旗呐喊、隔岸观火之外,他也可以运筹帷幄、赴汤蹈火!

栗在庭将酒壶一把掼在了冯时雨怀里,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道:“大家同科一场,化之既然兔死狐悲,心有戚戚……”

他神色逐渐狠戾,咬牙切齿:“那便看我杀个人头滚滚,好好祭奠他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