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做得干净啊,海瑞心中不由感慨。
好在,这不是刑狱案子,下面的人有方法对抗审查,却架不住金銮殿那位,并不需要证据——要真什么都查不出来,大不了每年找着由头杀几个,反正才登基,好日子还在后头。
正想着,一道声音响起,拉回了海瑞的注意。
“海御史,操劳半日了,吃点东西罢。”
海瑞侧过头,看到太监孙隆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孙隆将几碟吃食逐一放在了桌案上:“莲藕排骨汤、腊味合蒸,都是都是湖广地方小食,陛下特意嘱咐我,要您注意身体,舟车劳顿之后又费心费神,正好养养胃。”
说罢,他又取下一份孝感米酒,放在一旁。
海瑞多看了孙隆一眼,暗自摇了摇头。
此前他跟李进、张宏、魏朝等人打过交道,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谄媚的太监。
别给皇帝带坏了,海瑞胡思乱想接过吃食,道了声谢。
看了一眼,确实只是家常吃食。
海瑞脑子胡思,并不耽搁直接端起碗筷,开始就食。
刚将碗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什么。
海瑞开口请托道:“孙公公,劳烦将赵巡抚也请来吧。”
孙隆低眉顺眼,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不多时。
一脸憔悴之色的巡抚赵贤,从侧面步入了公堂。
见海瑞正一手捧着卷宗看着,一手端着碗喝汤,不由一怔。
他迟疑地唤了一声:“海御史……”
海瑞抬起头,见赵贤来了,起身相迎:“赵巡抚还未吃晚食吧?来,一同就食。”
赵贤惊讶地看向海瑞,他还以为叫他来,是要连夜熬鹰,审问自己。
没想到这么和善。
他心思立马活泛起来,揣度着海瑞的态度。
海瑞搬过来一张椅子,就放在他桌案对面,示意赵贤落座。
两人一同落座。
海瑞这才有暇开口,有些痛惜道:“听闻,昨日洞庭湖决堤了,赵巡抚知道吗?”
赵贤默默点了点头,他虽然这几日避嫌,不再过问这些事,但消息却并不闭塞。
不过他是巡抚,差遣是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并不过问具体的政务,所以也只能知道而已。
海瑞继续说道:“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也就罢了,但这丘侨却是等不到结案,现在就得杀了!”
丘侨是洞庭守备,出了这种事,难辞其咎。
赈灾跟修缮堤坝的事还可以再说,但这安抚百姓,却刻不容缓。
赵贤恍然,这是要借人头一用,平息民愤了。
难怪叫他前来。
岳州府设有洞庭守备一员,岳州卫指挥使一员,兵丁5174名,当然,这是定额。
前者是文官,专管洞庭湖,正五品官身,与岳州知府一级。
钦差能杀固然能杀,但海瑞的意思,显然不在此处。
弦外之音,还是要他赵贤来杀人,希冀他能够帮助钦差稳定湖广局势。
他瞬间听明白了言外之意,却没第一时间答话。
反而问道:“陛下不是让我戴罪入京?”
很难说皇帝是为了保护大员,还是真的怒不可遏,让他即日入京。
但无论是避嫌也好,皇帝诏令也罢,他都不应该在湖广盘桓。
海瑞喝了一口米酒,将漏在桌案上的醪糟用筷子夹起,又放进嘴里。
下咽后才笑道:“这不是还没宣旨吗?”
“陛下令我便宜行事,我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赵巡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
他一到湖广,就打落陈瑞等人的乌纱帽,是为了立威。
随后提拔徐学谟,以及如今保下赵贤,则是为了安定局势。
就像皇帝的口头禅一样——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嘛。
赵贤沉吟片刻,突然坐直了身子,认真道:“张楚城的事,我事先当真不知情,也绝无暗中放任的算计!”
话音一落,大堂里静了静。
海瑞放下碗筷,也正襟危坐:“巡抚衙门的印信,是谁动的?”
赵贤面露苦涩:“巡抚衙门不常设,官吏多是从三司抽调,人多眼杂,可疑的人,实在太多了。”
海瑞不置可否,追问道:“朱英琰是怎么死的?”
赵贤自嘲一笑:“我杀的,或者,双脚离地半人高,一跃而起,悬梁自缢而死。”
这就是三司衙门给的结果。
脚下空空的自缢而死。
或者是巡抚赵贤怂恿其遁逃,朱英琰不肯,便被赵贤下了毒手。
海瑞没理会他的自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才重新端起碗,开口道:“我会查明的。”
赵贤一听这话,当即舒了一口气。
他就是怕钦差立功心切,要将他算进功劳里,借用他安抚湖广局势后,便是卸磨杀驴。
但如今得了海瑞承诺,总算心里有底了——海瑞的承诺,他也愿意一信。
他也不叨扰,起身道:“明日我便赶赴岳州,杀了洞庭湖守备丘侨,祭天怒、泄民愤。”
海瑞见他应承,也舒缓了颜色:“让参议冯时雨一并去吧,修缮堤坝的事,事急从权,直接用脏罚银。”
“兵丁就不必带了,岳州卫不日要与京营换防,总兵柳震处置此事,也要带兵去岳州,巡抚可与他一道。”
赵贤点了点头,便要转身离开。
突然海瑞再度叫住了赵贤:“赵巡抚,巡抚衙门此前镇压土司,多有土司内附。”
“可有稍微亲善一些的,跟咱们往来贸易?”
赵贤一愣:“土司?”
土司就是施州、永顺,那些少民部族。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海瑞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私铸兵甲,总有去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