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元年,六月二十二,大暑。
这是最热的节气,也就是所谓三伏天。
湖广又是大水,又是酷暑,局势宛如一锅沸腾的稀粥。
京城就不太一样,雨是下了,却并未发水,许是都汇入了地下的暗涌,面上只剩下纯粹的炎热。
好在文华殿早朝时,内臣们会放些冰块,在殿内降温,朝臣们才好受些——这也是皇帝少有没砍掉的“铺张”用项。
在经历了一年,大大小小的政事磨合后,以张居正为首的内阁班子,慢慢展现出了大明朝难得一见的向心力。
至少在内阁、六部九卿的范围内,相忍为国,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政治共识了。
廷议总算不再像以前菜市场一样吵闹,大家摆事实讲道理的时候,也逐渐多了起来。
效率,自然也略微高了些。
今日廷议,先是从漕运总督王宗沐之议,裁革淮扬凤徐等,十一处递运所。
又有穆宗昭陵竣工,赏尚书朱衡等银币有差,荫侍郎熊汝达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而后,内阁请两宫差科道官查刷昭陵一应钱粮。
西苑出诏允,并着以后凡有大工完日,题请查盘,永为定例。
随后,以京营总督顾寰、内阁辅臣王崇古议京营五事,曰序将领以明职分;曰顺车战以便各操;曰议选募以实营伍;曰储将材以备任使;曰处军器以禆实用。
皇帝御文华殿听政,即令下兵部详议。
午时,山西省传来消息,代王朱廷琦薨逝,两宫与圣上悲痛,遣抚宁侯朱冈祭。
按制,辍朝三日。
可惜,辍朝不是放假,各部各司该值的班,应当的差,统统不能打折扣。
尤其是临近八月,两京一省试点了一年的考成,临近尾声,北直隶的各个官署,都铆足了劲。
当然,铆劲的方向也各不相同就是了。
这一年做得太难看的,铆劲四处送礼找关系。
还不死心,意图对抗到底的,铆劲串联,企图找个节骨眼,给内阁跟皇帝上上眼药。
当然,最憋足力气的,还属今年脱颖而出的那批人。
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政一下就是千金买马骨。
这就是晋升之阶啊!谁不想把握住?
下官忙,上官自然更忙。
甚至还未亲政的皇帝,也逃脱不得。
文华殿东偏殿内,又是一场君臣奏对。
朱翊钧正襟危坐,伸出手虚应礼数:“殷卿快快请起,夏日酷暑,舟车劳顿,倒是辛苦殷卿了。”
说着,他开始打量起面前这位前内阁辅臣,殷士儋。
这是他难得见过“其貌不扬”的内阁大臣。
先前无论是张居正、高仪,还是吕调阳、杨博等人,要么是稳重正气的国字脸,要么就是儒雅和蔼的宽额长脸。
但眼前这位殷士儋殷阁老,颧骨突出,鼻子有点塌,长得只能算一般。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让他有些难理解的是,这位殷阁老,下颚还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印子,似乎是伤痕结痂没好透。
不是说,没官相官位也做不高吗?
朱翊钧暗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殷士儋也在打量这位少帝,心中作何想法且不说,就这频繁朝他脸上看来,自然也有所察觉。
他也不避讳,坦然道:“陛下,臣下颚这伤,乃是入阁后新增的。”
朱翊钧被看破心思,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愈发好奇:“新增的?”
这印子也不像摔的啊。
殷士儋拱手行礼,埋下头让皇帝看不清自己表情:“陛下,臣下颚的伤,是当初在内阁时,与定安伯斗殴所留下的。”
话音刚落。
“咳咳……”
朱翊钧没忍住,憋笑咽口水给自己呛到了。
不愧是高拱!
殷士儋这么一说,朱翊钧才想起这事。
当初高拱回内阁后,强势之极,凡是使唤不动了,统统找理由驱逐。
殷士儋自然也没有幸免于难。
事到临头,他就在内阁声色俱厉呵斥高拱,“若逐陈公,逐赵公,复逐李公,今又逐我。”
说罢,便奋臂殴之。
朱翊钧原来还以为没打起来,现在看来,恐怕打得还挺厉害……
内阁斗殴,真是熟悉又陌生的两个词组凑一块了。
朱翊钧满足了吃瓜的欲望,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
将方才的插曲揭了过去。
他转而说起正事:“听闻殷卿入京前,便去过南直隶,如今进京也数日了,盐政衙门的事情,当是心中有章程了?”
大明朝就这效率,去年跟内阁决定的事,现在都六月底了,才总算要落地了。
殷士儋点了点头,自信道:“臣不仅去过两淮转运司,其余的两浙、长芦、山东、福建等盐课转运司,臣业已一一探究。”
“中枢所立盐课总衙门初衷、户部与内廷的分歧、几个转运司的恳请,臣悉数包囊在胸。”
朱翊钧略有惊奇地看了殷士儋一眼。
他怎么不知道这位前阁老,有这么实干的一面?
不过,话既然都说到这里来了,显然也是有意显露才能。
朱翊钧读懂了氛围,没有不给机会的道理。
他将准备好的说辞咽了下去,带着请教的语气,开口问道:“殷卿何以教我?”
殷士儋身子一个激灵。
好好好,果然如传闻的一样,这位少帝,饱受经典熏陶,待人接物,颇有贤君之风。
单是这份礼遇大臣的表面功夫,他今日就没白奏对。
哪怕只是表面尊重,他可都没在穆宗身上感受过——当初挨打,穆宗甚至还给高拱拉偏架。
殷士儋下意识直了直背脊,昂首道:“陛下,臣不敢言教,不过是有些粗浅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