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的话难度不算高,大概,也就乡试送分题的水准,会背就行。
只见皇帝沉吟片刻,朗声答道:“物,指明德、新民而言;本,乃根本;末,为末梢。”
“明德才可新民。明德为本,新民为末,恰似树有根梢一般。”
“事,指知止、能得而言;终,乃临了;始,为起头。”
“知止,方才能得,便是知止为始,能得为终,如凡事都有个头尾一般。”
“这本与始,是第一要紧的,该先做;末与终,是第二节功夫,该后面做。”
“人能晓得这先后的次序顺着做去,则路分不差,自然可以明德新民,可以知止能得,而于大学之道,为不远矣。”
王世贞看了一眼班首的张居正。
这解法,当是张居正的路子,算是无功无过。
不过皇帝解释经典时,仪态谈吐,顺畅流利,倒是颇有士林骨相。
陈太后闻言颔首,再度开口道:“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此话出自《孟子》,难度又稍高于方才一句。
经筵官手持戒尺,将皇帝的腰板扶正。
日讲官铺开纸笔,在皇帝面前写下了陈太后口中的问题。
一应翰林学士下意识伸长脖子,想听得更清楚。
王世贞好奇看向皇帝。
只见皇帝沉吟片刻,立刻昂首答道:“残贼之人,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只一独夫,不得为天下之共主矣。”
“是故《书经》有言,独夫纣。盖纣自绝于天,故天命武王诛之,为天下除残贼。吾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其为弑君也。”
“观于武王,则汤之伐桀,亦犹是耳。《易》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
“正谓此也。”
王世贞暗赞一声。
只此一解,就知皇帝书读得透彻,儒风十足,经筵官教得不差。
随后,陈太后再度数问,通问四书,涉及为人、处事、治国之说。
皇帝坦然作答,毫无迟滞,堂皇大气,又不失独到见解。
紧接着,李太后又以经义,各问《尚书》、《春秋》、《礼记》三道。
这时候王世贞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以乡试的卷面,替皇帝考成?
难怪请了这么多人来观礼!
尤其一应翰林学士也露出讶色,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王世贞听着屏风后面,中书舍人疾书的沙沙之声,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皇帝,有这般出彩?
他饶有兴致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皇帝,若有所思。
两宫考教完后,经筵官班首的高仪持出列。
面色肃然,沉声道:“陛下请破‘中也者,合下节’。”
王世贞精神一振。
当真给皇帝上难度了!
这句话源自《中庸》,前一句中也者,乃是中庸点睛之笔——“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指心之本体而言。”
后一句,合下节,指的是合乎下节,至于是什么节,就要皇帝破题了。
这是不离本色,修德凝道的大题啊!
几乎摸到会试的门槛了。
而且,这种论道之说,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外人几乎不可能替人作答——进士出身者,经释早定,一句话出口,就知道是谁的风格。
换句话说,即便是早有准备,那也得是皇帝本人作答的才行,否则留于起居注的作弊,那才是贻笑万年。
皇帝的经学造诣,到这个地步了?
王世贞看着沉吟不语的皇帝,愈发期待着他的答案。
皇帝这次没有轻易回答,而是伏案下笔,俨然在打着草稿,斟酌言语。
半晌后。
皇帝终于放下笔。
只见其神态自若,朗声道:“《中庸》著道之体用,而因推体道之功化也,夫中和立而道之体用兼之矣。”
“君子交致其全,而功化之妙,有不征于位育也哉。且是道之全也,用则用于造化,体则原于一心,而君子之体道也,根本于一心,而通极于造化。
“夫喜怒哀乐之存而不偏倚也,谓之中焉,是中也,性之德也,一丝不累,默启乎众妙之门,而渊泉时出,实宁乎群动之秘,要之未发之中已基乎,所发而无用之体,非体也。
“虽洋洋者固流动而未尝息也,其何能凝斯道之全体而赞其化育哉;虽优优者固充足而未尝间也,其何以会斯道之妙用而行其典礼哉?”
“藏之一心为甚微,而散之万用为甚博矣,中其天下之大本乎。又自夫喜怒哀乐之既发,而皆中节也,谓之和焉,是和也,情之德……”
郎朗出口,洋洋洒洒。
二阁臣肃容开释,诸讲官欣然捋须,两宫懵然无知,中书舍人聚精会神记载起居注。
只有翰林学士、王世贞等文坛雅士,神情惊愕,交头接耳。
殿内瞬间视线交织,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异彩。
不少五十才中进士的老翰林,几乎忍不住掩面。
只这一题,皇帝哪怕是提前准备的答案,其解也可称得上层接递卸,虚实相参,不凌驾而局自紧,不矜嚣而气自昌。
这水准,距离进士也就只差一层桎梏!
虽差点火候,但只要考个两三届,打磨一番,就是进士之资!
这当真是皇帝!?
而不是备考明年会试的举子?
王世贞眼中更是异彩连连,他十五岁中举,二十二中进士。
皇帝这水准,几与他十二岁时,一般无二!
神文秀姿,果有天授乎?
……
考试考了整个上午。
即便是事先有所准备的作秀,也给朱翊钧累得够呛。
好在没出什么纰漏,把秀做完了,然后就只需要等着今日的事,被刊载成新闻,撰写成题记,慢慢发酵了。
一干翰林学士、文坛泰斗反应还可以,问题应当不会太大——没白瞎他提前准备的破题。
结束后,朱翊钧赐宴诸臣——其实就是在文华殿吃个便饭。
当然,他跟张居正、高仪,只露了一面就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