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世庙得道而高居三十三重天,此何所托庇耶?”
朱翊钧登时无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这情况,确实得问道祖找原因。
再加上日前作秀,给王盟主镇住了。
王世贞本就崇道,如今遇到认知边界外的事情,总要有个说法,来说服自己。
跟前世那些个求神拜佛的富豪差不多。
这就没意思了,还以为王盟主头多铁,要胁逼他呢。
“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贤。”朱翊钧摆了摆手,随意道。
敷衍一句话,结束了王世贞的狂想。
转而说起正事,淡淡道:“朕听闻宣旨的内臣,回来说,王卿似乎已经淡薄仕宦之心?”
这话有问罪的内涵,多少有些不客气。
问得如此直接,也是事出有因——王世贞做事当真不地道。
刚接到复起的圣旨,就在那里作诗说什么“病入园林癖,衰钟儿女情。”
还跟人写信,“弟此行殊不得已,苦当路聊萧之不置,且无辞以对耳。”
你喜欢清高的人设就算了吧,什么叫,被当权者不断地催促,你没有理由可以推辞罢了?
还刊载出来,给谁看呢?
朱翊钧此时问这一句,虽不客气,但却是给王世贞解释的机会。
若是到了这时候,连个基本的态度都没有……
别说出仕了,还是入土吧。
大不了扶持一番汪道昆,换个文盟魁首给他做事。
王世贞连忙执礼请罪:“臣有罪!”
“臣不知陛下之英睿,揣测元辅以私情相召,便托词拒绝!”
“才会说出‘苦当路聊萧之不置’之语。”
这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说,皇帝还没亲政,而张居正又赶走了高拱。
还以为是张居正大权独揽之下,为了丰满羽翼,才召他回京。
他王世贞不愿意以私情结党,损害陛下的威严,这才故意推脱。
反正不论如何,本意是好的。
朱翊钧见他这模样,也是心中感慨。
只能说,王世贞经历过替父平反之后,为人也圆滑了不少,至少说话的立场是拿稳了。
这话,大概能信六成吧。
历史上王世贞与张居正闹翻,就是因为其人书生见地,尊礼复古,认为张居正权势过盛,凌逼主上,才反目成仇。
至于其中有没有维持严嵩以来,不畏强权的人设,掺杂政治作秀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有这个态度就好说——不是政治白痴,才能安心让他去办事。
而且,至少是把皇帝放在眼里了,没有太过恃才傲物。
朱翊钧伸手将他扶起,板着脸道:“元辅乃是朕之肱骨腹心,王卿岂可听信谣言!?”
话这么说,就是认可王世贞的这份说辞以及其人的圆滑了。
王世贞再度认罪:“臣德行不足,竟然听信谣言,中伤元辅,万分惭愧。”
朱翊钧继续斥责:“朕闻王卿矢志著史,岂不闻考据、务真二词?”
“王卿这般轻佻轻信,朕如何放心让卿领衔兰台?”
王世贞下意识就要配合皇帝表演,继续认错。
话到嘴边,突然愣住。
兰台!?
皇帝说让他领衔兰台!?
自汉代置档案典籍之所,设兰台令史,在其间修著史书后,千年以降,兰台便是史官职所的代称。
原来皇帝叫他回京,是让他修史!
难怪前日看到中书舍人在皇帝身旁记录起居注!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王世贞有些失措。
心中对皇帝的认可,拉高了数档。
圣君啊!
王世贞一时之间,惊讶、激动、犹豫、兴奋,席卷心头,舌头打结。
朱翊钧也不催促,悠然等着王世贞回话。
王世贞这反应,自然也在他预料之中。
这可是给王世贞量身打造的职位。
这厮没有治理地方的本事,历史上万历三年,张居正让其巡抚郧阳,一年被弹劾数次。
不是“以迂直,失权臣指,再被訾擿”,就是“动扰百姓,糜乱生产。”
可见,这种肉喇叭,就得养在宫里,批评一下时政就得了。
再说,王世贞对此必然也会十分满意。
其人本就“志在兰台”。
历史上王世贞起复,张居正给他提拔为湖广按察使,也就是正押送进京的杜思那位置。
王世贞不满意这位置,不仅不去赴任,还上疏请辞。
张居正写信去劝——“以下国之荒陋,何幸得闻云和之声,睹环玮之宝哉?”。
这样一个偏远简陋的地方来说,何其有幸能够听到您这样的天籁之音,见到您这样的宝物啊。
跟哄小孩一样,王世贞这才勉强动身。
其后还是一再写信,说张相公啊,我实在干不下去了,让我回京任职吧,我想做文书工作。
朱翊钧如今开了天眼,直接给他一步到位,把兴趣变成工作,还有什么话说?
果不其然,王世贞踌躇片刻后。
终于缓缓叩首,一拜到底:“臣闻陛下礼乐教化,耳提面命,如感承父爱,铭记于心。”
“臣受陛下圣泽天恩,恩施仁德,亦如久旱逢霖,遍润五内!”
这一拜,终于带上真心实意。
朱翊钧本是风轻云淡听着,不经意听了这话,身子差点一个趔趄。
他看了一眼年近五旬的王世贞,也不知道他那句“感承父爱”,是怎么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