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净池中,隔了三个水箱,一处只堆养腐草,一处只投入成虫,一处则是兼而有之。”
话到这里,朱翊钧便戛然而止。
王世贞一面被勾起些许好奇,一面则是有意争取思考的时间,乐得东拉西扯。
“对照实验法?”他先是疑惑重复了一遍,又紧接着问道,“敢问陛下结果?”
朱翊钧神色温和,摆了摆手揭过第一个话题:“这是逻辑学的功果,还未编纂成册,日后再说。”
“至于结果……”
他轻轻颔首。
身后的张宏,从怀中取出一卷文稿,送到王世贞面前。
王世贞行礼后接到手中。
定睛一看,封面几个大字,文法奇特,却简单易懂——《基于对照试验的方法,探究生活在水里的某种萤火虫的繁衍方式》。
下面还有一行小标题“为解决长惟皇帝关于礼记中‘腐草为萤’的疑惑,特由内帑拨款。”
王世贞手中拿着这一卷文稿,面色古怪。
啥玩意儿?
这一串标题名毫无文学的美感就不必说了,下面这一行,怎么还称上皇帝私号了?
长惟是小皇帝的号,因私人属性比较重,平时向来不会用——历史上叫禹斋,朱翊钧觉得不好听,不取也。
现在又没别的皇帝,这特地点明是哪位皇帝,反而让王世贞觉得奇怪。
朱翊钧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朕也不懂,只是我那表弟说,做实验不同于做学问,不讲文华,只求精准,出现的每一处人、物都不要有歧义。”
“如今朕无谥无庙,便以号称了。”
皇帝说得轻松。
王世贞闻言,心底反而越发沉重。
这行止不重身份,显得轻佻,但又额外透露出了皇帝的态度,显得十分重视认真。
王世贞心中再度叹息,恐怕,不好善了啊。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翻开了那位武清伯世孙所做的“实验卷稿”,认真阅读了起来。
其中只是一些所谓实验的过程而已,稍显详细。
譬如什么捕获成虫的过程,“萤虫居水,三月中旬开始上岸,于通州某乡灌溉渠处捕获六只。”
又譬如实验时,“同一净池,同一温度,水箱同一规制……”
王世贞并不关心这些,他认真阅读的模样,只是做个样子。
心中却是在思虑着自己应当作何抉择。
场上又是沉默半晌,只剩下王世贞翻阅稿卷之声。
好半晌过去。
王世贞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将稿卷合上,还给张宏。
内容自然不必多说,无非就是成虫产子,与腐草没有半点关系。
甚至于,因为叙述详细的缘故,哪怕农家百姓也能照此重复——农家小子最是好动,弄个木盒,铺两层纺布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门槛。
这事,已经不是像以前辩经那样,颠倒黑白就能解决的了。
王世贞终于有了决意。
他转而面向皇帝行礼,似乎已经斟酌好了言语,缓缓开口道:“陛下,此处谬误,臣受教了。”
“臣这便回去撰文,更定历代《礼记》注释!”
他说得缓慢,却语气坚定,颇有斩钉截铁的意味。
朱翊钧听了这话,饶有兴致看着王世贞:“更定注释?”
果然是如他所料,王盟主面对铁证,选择重新释经,而不是归咎于圣人。
面对仕途景愿、安葬生父的诱惑,王世贞仍然放不下那份维护儒门根基的自觉。
文坛士林,外人果然万难插手啊!
王世贞不知皇帝想什么,见其面色不愉,难免惶恐。
可言语之间,丝毫没有退让,反而是重重点头,开口道:“陛下明鉴。”
“自前汉郑玄《礼记注》始,及前唐孔颖达《礼记正义》,乃至理学格物论等等。”
“均是曲解圣人原意,谬注‘腐草为萤’为腐草化生而出。”
“如今,正当拨乱反正!”
皇帝的准备做得十足,甚至到了无可辩驳的地步。
与其在这上面纠缠,不如抢先定性——后人谬注。
肺腑之言,替皇帝撰文抢夺释经权可以,但要是想动摇儒家根基,他王某人实在奉陪不了。
说完这话,王世贞再度拜了下去。
是请罪,更是求情。
可惜,皇帝似乎无动于衷。
面对如此恳求,仍然揪着不放,状有疑惑道:“当真不是圣人出错了?”
王世贞心脏再度被揪了起来。
这是皇帝今日问第二遍这个问题了。
可谓是咄咄逼人。
王世贞愈发难堪,头埋得也愈发低。
语气真挚,言辞恳切,几乎带着哭腔道:“陛下慎言!”
“‘为’这一字,除了有变成的意思外,亦有卫护之解。”
“所谓腐草为萤,当是腐草卫护在萤虫身周,换言之……”
“也就是季夏之月,萤虫绕着腐草盘旋飞舞的意思,这分明是在描述萤虫习性啊!”
“彼辈不学无术,曲解经典,流毒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