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听罢,只是摇头叹息一声:“说来话长。”
顾宪成来了兴致。
好奇看向李坤,笑道:“这般好时光好秋意,正是用来消磨的。”
他听得出李坤只是在感慨,并非有什么不方便。
果然,李坤听罢,再度一叹,而后娓娓道来:“我六世祖,讳名吕黑厮,生于元末。”
“少读书,明义理,躬耕于新安,以灌园为业。”
“后烽烟四起,我祖素有经纶之志,便投了太祖……”
顾宪成饶有兴致地听着李坤讲述着家族故事,不时插话询问着细节。
“……战后,太祖赏我祖指挥千户,赐花银一斤,面取旨,复其家。”
“谁知,降旨时出了意外。”
顾宪成听到这里,不由面色古怪,显然是已经有了猜想。
果不其然。
李坤三度叹息道:“其旨尾云:敕水南寨种菜者老李,钦此。”
“赫然是将‘吕’记作了‘李’!”
顾宪成猛然咳嗽了两声。
这有些失礼,顾宪成连忙以袖捂嘴,略作遮掩。
待舒缓些才开口道:“原来是开国功臣之后,实在失敬。”
旋即又好奇道:“那贵祖没有为此分辩?”
李坤摇了摇头:“按我祖墓志铭上说,是时,黑厮辩姓,太祖掷笔曰,便姓李不妨。”
说罢,也不禁有些怅然。
太祖赐姓是好事,但笔误所致的改名换姓,多少有些难堪。
所谓“族人好礼者,求诸心而不安”。
生活中更是尴尬无数。
李坤的母亲姓李,父母同姓,在河南算是有违伦理——“故余家多以李姓婚,而盖棺之后立旌题主,辄称吕公云。”
这就叫生从君,死从祖。
甚至父母百年之后,他李坤要怎么题碑都是大问题。
所以,李坤如今即便是年近四旬,仍不愿放弃寻求功名。
太祖皇帝的笔误,是不可能自家想改就改的,非得要皇帝点头,才有机会回归原姓。
不考进士,做到一定位份,哪有资格让皇帝下诏复姓?
开国功臣?发回原籍的千户,传至六代,除了些许浮财,哪还有什么路子。
旁听的顾宪成精通世情,自然也明白其中的不便。
也理解了这位李坤,为何固执称吕了。
他见李坤心情低落,也不由同情道:“太祖误听,实无可奈何,待吕兄金榜题名,不妨以祖上音误谬传,上疏请复。”
这是在提醒李坤官场的道道。
不要动辄就说太祖皇帝干的,否则到时候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
反而说是音误谬传,事情会好办一百倍。
李坤一惊。
他家里本就落魄,否则也不会用驿站租的公车。
对官场这些门道,更是没个概念,如今一经提醒,立马反应过来其中关隘。
李坤有些后怕地点了点头,而后连忙拱手称谢。
顾宪成则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道是小事,不肯受谢。
有了这事做铺垫,两人便逐渐熟络起来。
开始交流起学问来。
从陈浩的《集说》,到《四书五经大全》,从试论,到经史时务策。
论及时务策,总有人忍不住指点山河。
“……非止如此,予初目击江陵横政,此番入京,必然面陈瑶泉公,劝其从中匡救。”
江陵自然是张居正,遥泉公则是申时行的号。
顾宪成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整个人更显得光彩夺目。
李坤听得入神,悄然看了一眼顾宪成。
这是在表明政治倾向,邀约同道,还是在展示关系,拉拢人脉?
前一句就是明晃晃表达了对当朝首辅的不满。
后一句则是展示了跟吏部天官申时行关系匪浅。
不管如何,言语之间,一股天之骄子的感觉,扑面而来。
他突然回过味来,这顾宪成虽说是姿容谈吐不凡,但其身上那股意见领袖的气质,才是让其如此夺目耀眼的真正缘故。
李坤对朝政不是太熟悉,斟酌了一番,好奇问道:“叔时所言的江陵横政,指的是?”
顾宪成摇头不止:“那就多了。”
“威逼主上于西苑。”
“乱政于南直隶。”
“设考成法揽权内阁,贬谪同僚。”
“……”
顾宪成正要继续说。
马车突然停住,打断了他的话语。
他疑惑抬起头,就看见前方一行兵丁、两辆囚车,行走缓慢,挡住了大半道路。
只让出了半条小道,供行人马车交替通过。
顾宪成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这一行人,接过李坤手中的缰绳,低声道:“走罢,绕过去。”
李坤仍在好奇张望。
尤其看了一眼前方那一群锦衣卫、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