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新党建立的基础。
张居正与高拱亲手建立的新党,对皇帝如今的动作,实在太熟悉了。
这一次次学业考成,一场场经筵问答,届时到了王世贞手里,恐怕就是一本《经筵录》。
其目的在他张居正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但首辅先生只能看到手段,却不知道皇帝要唱哪一出戏,实在是有些怕皇帝不知轻重,矫枉过正——外儒内法这种事,他不愿挑破。
可惜,朱翊钧却不这么想。
他直勾勾看着张居正,继续追问道:“先生,既然国君身为君父,何以改朝换代?”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既然是君父,那还没听过儿子杀了父亲就能自己当爹的。
所以,改朝换代后,后朝凭什么能得到承认呢?
如果是因为无道,那父亲无道就能诛杀么?
说不通呀,先生。
其实这话,本身不难回答,但对外儒内法的张居正来说,却很难回答。
因为这在儒家的框架内,又要绕回到天命上去了。
君父之下,无人能约束,但其上的天命若是有意,换个君父自然很正常。
居于孝道顶点的皇帝,头上只有一个张居正不愿意拿出来说的天命。
皇帝的表达的意思,在张居正心中,也立刻清晰了起来——随着天人感应的落魄,移孝作忠,解释不清楚的事越来越多了,过时的东西,换一个罢。
张居正张了张嘴,又再度闭上。
朱翊钧则是静静看着自家先生,等着张居正的回答。
移孝作忠,在前汉,自然是进步的一面更多。
可惜,到了魏晋,这一套就满是裂痕。
到了如今,或者说,在阳明心学诞生之后,这一套更是被彻底解构。
如今的士大夫,讲究的是什么?
是明心见性的自由!
是随心所欲的本真!
什么君父?干成这个逼样,狗屎!
士林的风潮如此,越是年轻,越不吃这一套。
不仅眼中没什么君父,甚至有时还会起逆反作用——泰州学派对于解构皇帝权力的来源,非常感兴趣。
朱翊钧如今为什么能得到大多朝臣的认可?
因为他是君父吗?如果是的话,那前身就不会被压制十年,却没能被忠诚孝子拥护亲政了。
是故,不是朱翊钧要放弃移孝作忠。
而是已经被时代放弃的东西,没必要贴在脸上了。
反而只会耽搁新生事物的出现。
现实与理论的差距过大,会愈发消磨皇朝的正统性。
既然如此,那就得不破不立。
无论是如今的新报中,太祖皇帝奋自布衣,戡定祸乱,用夏变夷的传奇故事。
还是经筵中朱翊钧竭力表现的经学造诣。
亦或者现下逐渐充盈的国库,日益澄清的吏治。
都是在给淘换老旧经义铺路,免得到时候动荡过大。
自己跟李贽做了这么久的铺垫,王世贞的文会日期业已定好。
辩经的大事将出,自然要先在内部统一思想。
朱翊钧今日将房间里这头隐身的大象,摆上经筵,就是在征询首辅的态度,试探经筵官的想法。
文华殿内寂然无声。
张居正迟疑了好半晌,才语气干涩道:“陛下,容臣缓思,下次经筵再与陛下开解。”
小皇帝太激进了,首辅先生一时半会也举棋不定——毕竟不是李贽那种狂生。
朱翊钧也不急。
他看向张居正,温声道:“辛苦先生,那今日经筵便先到这里罢。”
张居正一时无言,连忙躬身行礼。
下方的经筵官们也跟着行礼。
朱翊钧回礼以对。
一番礼数后,总算是结束了今日经筵。
陶大临如蒙大赦,一拜起身后,当先就出了文华殿。
马自强、河洛文等人,已经紧随其后。
经筵官陆陆续续告退,殿内便只剩下只剩下张居正、申时行二人。
见殿内再无他人,却还有殿外的棘手事。
这也是有人留下的原因。
申时行当即主动躬身请罪:“陛下,臣有罪……”
朱翊钧直接抬手打断了申时行。
他没给申时行开口的机会,而是看向张居正:“先生也先回内阁吧。”
张居正与申时行留在殿内,自然是为殿外伏阙的事情。
面对皇帝的悠容,张居正却跟着一同请罪:“陛下,此事是臣的疏忽。”
朱翊钧再度打断了张居正:“先生,国事繁忙,不要为这种事消磨了心神。”
“微风细雨罢了。”
他顿了顿,认真道:“先生为国事鞠躬尽瘁,这点小事,让朕处置就好。”
张居正神色略有动容。
不知想到了什么。
张居正捏了捏袖中的一枚药囊,沉默片刻。
最后化为一拜:“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让蒋克谦送张居正回内阁。
等到张居正的背影消失不见,朱翊钧这才回头看,看向申时行。
申时行再度下拜。
四下无人,朱翊钧似乎终于不再掩饰情绪。
他站起身,看着申时行。
抬手指着申时行连连数点,嘴上“你……朕……”不断,后又化作一声声叹气。
面对皇帝这幅气急的样子,申时行这位一路顺风顺水的天才,难得有了心乱如麻的感觉。
额头冷汗涔涔,甚至后背的中衣,都被汗水沾湿些许。
皇帝一次次欲言又止,宛如铁锤,拷打着申时行的内心,怦然直跳。
似乎过了许久一般。
申时行终于听到皇帝一句完整的话。
“你贬谪熊敦朴前,为什么不先来找朕?”
庶吉士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这种事,申时行竟然不告诉自己,独断专行给人贬谪了!
朱翊钧要是早知道这事,申时行跟张居正也不会被下套了!
历史上张居正就吃了这亏,朱翊钧若是见到人名,必然能想到这事!
熊敦朴性子不好,听说是比较直爽暴躁。
四川人嘛,口癖很容易得罪同僚。
因此,跟宋儒早就结了仇。
去年,诸位庶吉士外出遇雨,避雨朝房,守吏拒绝不接纳。
一众庶吉士遂殴打守吏,夺门而入。
事后,守吏后禀报杨博,杨博听闻后十分气愤,去翰林院质问。
结果,宋儒当场就给屎盆子扣在熊敦朴身上,一众庶吉士害怕担责,便在赵用贤、吴中行的怂恿下附和指认熊敦朴。
熊敦朴吃了亏,二人关系自然是变本加厉。
老实人的生气,就是打人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