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就不一样了。
他天天暗中记录熊敦朴在翰林院的一言一行,但凡提及高官,话语中有什么粗口,就偷偷告诉一众廷臣。
如果没有,那就捏造一番。
反正就是天天抹黑熊敦朴。
历史上,宋儒就跑去跟张居正说,元辅啊,熊敦朴私下写奏疏准备攻击新政,快管管吧!
状是白天告的,弹劾熊敦朴的奏疏是晚上入宫的,人是第二天直接被贬的。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朱翊钧对两人之间的是非,可谓是门清。
若是早知道,定然能妥善处置。
谁知道申时行竟然瞒着自己,以至于如今闹出伏阙这档事来!
直到此前事情闹大了,开始有人弹劾申时行之后,朱翊钧才从申时行口中得知到事情始末。
说是申时行外出聚餐的时候,遇到庶吉士斗殴。
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
这还了得!
申时行当即决定控制影响。
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尤其不能让人知道熊敦朴具体指斥了皇帝什么事情。
申时行第二天就给熊敦朴贬去了两浙。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升贬不过常事,申时行事情做干净点,处理好手尾也行吧。
结果,近日,突然有同科的庶吉士出面。
奔走疾呼,说熊敦朴是被冤枉的!
再加之如今正值考成法。
此事当即就被人拿去做了文章。
真假先不说,你们慢慢调查,言官们风闻奏事嘛,先弹劾了申时行再说。
当即上奏说其独断专行,还未查明之事,就轻易贬谪大臣,视吏部如后院,不经规制,行事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言辞激烈,赫然是不罢免申时行,不会甘休。
当然,此外亦有引申,说是吏部被申时行祸害成这个样子,是没资格考成的。
为了不继续有官吏遭受吏部的欲加之罪,理当在申时行免职之后,好好整饬一番再说考成法的事。
奏疏到了内阁,张居正一看,哪里肯干!直接就在内阁那关,就把奏疏挡了回去!
内阁不干,下面自然是再度鼓噪起来。
随后朝官多有上奏,附奏弹劾申时行。
事情愈演愈烈。
坊间开始传闻,什么张居正结党,申时行攀附首辅,二人又内阁又吏部,架空皇帝之类的言语。
亦或者是说,考成法不过是张居正借助吏部揽权的工具。
张居正为了维护申时行,不愿意拨乱反正,让熊敦朴平白蒙受冤屈,就是明证。
再不处置,恐怕酿成大患云云。
发展到今晨,事情终于到了高潮。
庶吉士、翰林等人,悍然串联,伏阙上奏,要为此事讨个说法!
而朱翊钧,终于也避无可避,被堵在了文华殿内,如今不得不出面给申时行擦这个屁股。
申时行面对皇帝诘问,神情苦涩,有口难言。
为什么他独断专行了?
还不是因为彼时宋儒揭发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
他能怎么说?陛下,外面都在传您凌辱嫡母?
别说皇帝了,他连张居正都没敢说,特意找理由勾兑了一二。
如果不是为了平息事态,防止被人听了皇帝的笑话,他申时行又岂会冒着风险,直接给熊敦朴贬到两浙去?
结果倒好,本是一番好意,如今却是哑巴吃黄连!
见申时行说不出话来,朱翊钧才面无表情道:“是不是因为关涉到朕烝母的荒唐之言。”
这话出口。
申时行神情数度变换,宛如一时晴雨。
随后才反应过来,连忙下拜请罪:“臣有罪!”
朱翊钧冷哼一声:“你没罪,侍奉君父,可不就是应该报喜不报忧么?”
“要是朝臣事事都告诉朕了,朕还要锦衣卫作甚?”
这话就有些重了。
申时行面如苦瓜,突然伏地,将冠帽摘下:“臣罪在不宥,乞陛下罢免。”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
既不同意,也不安抚,只冷冷看着,不时教训一两句。
“宋儒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不过跟申时行此刻的心里所想不同,朱翊钧对他,并没有多么恼怒。
历史上张居正都被宋儒那厮摆了一道,如今只不过是换成申时行罢了。
说不上说生气。
事实上,朱翊钧只是想趁着这个好机会,敲打一番申时行罢了。
申时行作为张居正指定的接班人,还不够成熟,性格也有缺陷。
若是现在年轻不好好敲打敲打,日后习惯了瞒着皇帝办事,在内阁天天捣糨糊就不好了。
历史上,李三才得罪了咱们的申阁老,皇帝好心替申时行做主,给李三才连贬三级。
结果顾宪成上门向申时行求情——大家都说申阁老雅量,但如今有人得罪了你,你要是放他一马,那才是真雅量啊。
小申一寻思,是这个道理啊!
然后皇帝明着贬人,他暗里就跑去施恩。
前脚人一走,就给人朦胧推升,升官到南直隶修养。
可谓是内阁第一裱糊匠。
为了让申时行不再误入歧途,总是瞒着皇帝做事,朱翊钧可谓煞费苦心,先让这厮建立起正确的君臣观念,养成有事汇报的好习惯再说。
君臣二人一者跪地请辞,一者站立不语。
气氛格外沉闷压抑。
过了好半晌,朱翊钧才叹息道:“申卿,你瞒着朕,是为了调和内外,一片苦心朕也知道。”
“但如今外边都拿着此事,说吏部处事不公,质疑考成法。”
“为了保你,元辅得罪了言官,朕今日也遭了伏阙。”
“如此陷元辅于不道,陷朕于不义,令事情愈演愈烈,申卿好意也办了坏事啊!”
这话一出口。
申时行本是跪伏在地,突然身子抽噎了起来,俨然是有所触动,自责到一定份上了。
“臣知罪!还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见打压地差不多了,还是伸手将申时行扶了起来。
他情绪低沉道:“考成法关键时刻,哪里容你致仕。”
“起来戴罪立功罢。”
说到此处,朱翊钧叹了一口气:“只盼申卿引以为戒,日后多与朕交心,不要事事瞒着朕,就比什么降罪都好。”
申时行哽咽得更厉害了。
朱翊钧见状很是满意,差点表情控制不住露馅。
他轻咳一声,看向张宏:“宋儒到了吗?”
张宏躬身回道:“陛下,方才就到了,正在偏殿候着。”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才朝申时行道:“走罢,随朕去见见庶吉士们。”
申时行连忙抬起头,只见皇帝已经越过自己,朝殿外走去。
只听皇帝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朕虽年幼,德薄寡恩,但为新政遮风挡雨一二,还是可以的。”
申时行抿了抿嘴,脸上既有难堪,又有仰服,复杂至极。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冠帽戴好,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