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实年,官年,就是真正的年纪,和虚报的年纪。
隆庆五年选庶吉士时,诏曰,照隆庆二年事例选庶吉士,限年四十以下。
同样二年时,又是照嘉靖四十四年旧例,选四十以下。
所以,庶吉士,是明文规定的只要四十岁以下进士。
可庶吉士可是进入内阁的资序,谁不想被选中?被年纪限制,哪能甘心?
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皇帝既然能限制年纪,下面立刻就虚报年纪。
这就出现了六十九岁的宋儒,在报名考试的时候,只有三十五岁的奇观。
宋儒一大把年纪,先帝偷懒,没去主持殿试,自然没机会看到。
那主考的张居正、杨博呢?
教授庶吉士的高仪、吕调阳呢?
亦或者掌翰林院的申时行,负责科考的礼部侍郎诸大绶呢?
乃至于这些庶吉士同僚,难道看不到同学里面有个七十岁的老头?
但偏偏是上下都选择了姑息此事!
这自然是因为,宋儒的事,不只是牵扯到宋儒,而是历代历科,大半的进士!
皇帝有皇帝的成例,朝廷也有朝廷的成例啊。
面对皇帝的质问,申时行嗫嚅不能言。
这个时候,他已经发现自己是白挨骂了。
连进士二百六十九的刘四科,皇帝都看过其出身文字了,显然如今殿内这情况,都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那他还能怎么办。
老实挨骂罢。
想到这里,申时行叹了一口气,请罪道:“臣有罪。”
不否认,就是承认。
朱翊钧对申时行的反应很满意,这时候愿意接招,就说明方才的教训,还是有点作用的。
他也不再继续逼迫,只骂了一句:“难怪伏阙弹劾你!”
又转头看向一众庶吉士。
神色转为激赏:“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翰林院瞒朕以年幼,吏部欺朕以懵懂,上下串通,遮掩实情。”
“反倒是诸卿,还未涉足官场,尚存一片赤诚,步步为引,使朕面见宋儒,遂能揭破官年伪岁之事。”
“古有直言讽谏,今有曲言婉谏,诸卿亦不下古之名臣矣!”
“朕心甚慰!”
一众庶吉士,起初还没听明白皇帝的意思。
后来越听越觉不对劲。
赵用贤与吴中行对视一眼,各自露出骇然的神情。
前者似乎经不住皇帝的夸奖,连忙下拜推脱:“陛下!此为刘四科仗义揭露,陛下英明睿知,臣等不敢居功!”
开玩笑!
别人不知道这官年的情况有多普遍,他们还不知道么!
隆庆五年一科,赵用贤有交情的三十余人,就有十余人是虚报了年岁。
隆庆二年一科,他也认识了二十多人,十八人都虚报了年岁。
更别说不认识的人了!
大家都虚报,你不虚报,进士排名自然就靠后——“既成进士,刻《登科录》,当以生齿闻,而君具实数。或谓减不过三岁,而可以预馆选。即毋选,而更五岁,以当给事、御史选,毋害也。君曰:甫仕而遽欺吾君,可乎?于是君之齿在百人后。”
譬如沈君孚,其人殿试之前,好友劝他,小报个三岁,就能参加庶吉士的选拔了,即便没选上,再过五年,也可以选拔给事中、御史。
沈君孚不识相,高风亮节地表示不能骗皇帝,随后名次就拉了,百名开外。
当初于慎行爱写文章,进士宴后,偷偷写“士大夫履历,例减年岁,甚或减至十余年,即同人宴会,亦无以真年告人者,可谓薄俗。”
第二天众人不约而同,上门劝说于慎行——写文章要有原则,讲方法,不该写的不要乱写。
可见这事是多么心照不宣。
牵涉这么众广,还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友,这个“揭破官年伪岁”的功劳,给他赵用贤,他也不敢接啊!
不光是赵用贤,吴中行,赵参鲁,刘克正等一众庶吉士纷纷下拜推脱。
“此事全赖陛下明察洞见,我等不敢受陛下夸赞!”
“陛下,刘四科之功,我等不敢窃据!”
有功不受,反而争先恐后地推功同僚。
忠臣啊!
朱翊钧愈发感动,摇头道:“宋儒这等阴险狡诈之辈,能入翰林院,根源自然是科场情弊。”
“诸卿使朕亲见宋儒,又提及吏部处事不公,十足谏臣婉智之风骨,朕岂不知?”
都说宋儒坏,要揭发他。
那他为什么坏?自然是翰林院出了问题啊!
放心,你们委婉进谏的意思,朕都懂。
而还未对峙,就被皇帝说是阴险狡诈的宋儒,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朱翊钧痛心疾首:“诸卿放心,朕明白诸卿的意思,决然不会姑息。”
“朕意已决,此事倒查三十年!欺君之罪在前,若是不剥夺出身文字,不足以正视听!”
“宋儒的事是诸卿揭发的,此案便由你们牵头监办,联同吏部、科道御史,好生查办!”
话音刚落。
赵用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近乎哀求道:“陛下!三思,三思啊!”
倒查三十年,还剥夺出身文字!?
那他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还是两说!
他是打算扬出直臣,铮臣的,名声,但那是犯上,不能这样得罪同僚啊!
一众庶吉士,也纷纷跪地求情。
这时候申时行突然福至心灵,挺身而出道:“陛下,事干重大,牵扯甚广,其中登科录、案卷、出身文字,卷帙浩繁。”
“吏部、科道此时皆在主持考成大查,实难以分身。”
朱翊钧冷哼一声:“考成?诸卿都言你吏部处事不公,要停了考成。岂非正好处置这事?”
皇帝话一出口,面色难看的吴中行,立刻意识到什么。
目光闪动起来。
他看向身侧的赵用贤。
只见后者一副失神之态,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全都得罪了,全都得罪完了。
吴中行嫌恶皱眉,当即放弃了与其人配合。
思忖皇帝的心思好半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