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样有些后悔——他既然不信儒家那一套,当初就不应该为了养育圣天子,整日用做人道理,来敷衍皇帝满心的疑惑!
这才导致了皇帝才迫切地想将他的疑惑,跟经筵官所谓的做人道理,分割开来!
也难怪皇帝说出去年那一番话!
皇帝是有意分割天、人,才说出去年那一番话,逼着经筵官没有实证不得胡乱解答他的疑惑!
也是自那以后,皇帝再没有在经筵上问出他的这些疑惑。
原来学府不止为了度田数算而设,同样还有皇帝私心……
求真问道!求真问道!
做人道理归人间。
世界规律归天地。
张居正想到这里,突然喟然一叹:“我明白了。”
他想了想,又摆了摆手:“老师下次进宫,不妨让陛下将门外‘问道’二字换了。”
“既然不想被三教沾边,也该做得彻底点。”
皇帝嫌弃三教主客不分——三教将对于天地的好奇,拘泥于伦常治道。
继而不满于此,便想绝天地通,另起炉灶探索天地。
但天地岂是这么好求真的?
眼下小打小闹,研究研究萤虫,还是小问题。
就怕哪天好奇九州全貌而无果,便忍不住学起皇祖,想来个羽化登仙,去天上看个究竟。
毕竟什么水火、什么大日,都是变戏法的骗子最专擅的东西。
难保皇帝好奇之下,不被趁虚而入。
不行!
张居正越是这般深想,越觉得不妥。
急急忙忙拽着徐阶,想要看看所谓的“物理”,又是在摆弄什么东西。
只盼别是一些什么六丁六甲、装神弄鬼的道士先生!
……
物理院的学堂在学院最里间,同样也是室内占地最大的一处。
一处二进的大院,整有六间房。
院门口两幅楹联,雕刻其上。
一曰“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元会,小而螽蠕,类其性状,征其质地,是曰:性质。”
一曰“性质变换,实验明之,水以为冰,气凝为形,互相转应,推其常变,是曰:变化。”
横批四字曰“物理——实验”
张居正站在院外,看了好一会。
半晌后才摇头自语:“物理、物理,原来如此。”
他朝徐阶问道:“这字是陛下题的吧?原本呢?”
雕刻也好,拓印也罢,都是有原本的。
徐阶轻咳了一声:“自然是陛下亲题的字。”
赫然是没理会张居正后半句话。
张居正再度开口道:“我又没问老师要,只想让老师拓印一副给我。”
徐阶立刻展颜,笑着摆了摆手:“好说,好说。”
皇帝题字,价值也有高低。
像小皇帝平时写一些什么“礼仪德化”、“硕德肱骨”之类的,大家领回去就放祠堂裱了挂着,也不至于多放心上。
但若是感情抒发,或者显露才华的字迹,那价值就不凡了。
哪怕李煜那等亡国之君,其笔墨都是文人雅士争相收藏之珍品。
如今这幅楹联,虽说才气不深,但却是皇帝表情述道之语,同样价值不菲。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中。
房间内人数不多,每个房间五六人。
既没有装神弄鬼的道士先生,也没有方才几处学堂的端坐静听。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一脸天真好奇,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的学生、学者,在鼓捣摆弄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见徐阶领着人进来。
立刻有学生迎上前行礼。
“少师、元辅。”
“院长。”
“山长、江陵公。”
出身不一样,叫的称呼也大不相同——穷出身的,只知道徐阶是院长,甚至不认识张居正。
徐阶不以为意。
他朝一名十余岁的少年开口道:“绍煜,跟元辅介绍一下。”
说罢他回身朝张居正介绍道:“这是定远侯的嫡孙,邓绍煜,是去年末就……”
正说罢,回过头就发现张居正正站在一处桌案前,负手弯腰看着桌上的事物。
徐阶拍了拍邓绍煜的肩膀,后者才反应过来。
邓绍煜走到张居正身前,小心翼翼介绍道:“元辅,这一间讲堂的课题,是‘何为力’。”
“桌上的东西,都是做实验用的。”
张居正头也不回,摸了摸桌案,好奇道:“方才我就看到屋内有好几张桌案,而且独独这一桌铺了冰,却是为何?”
邓绍煜听了这话,脸立刻作了苦瓜状,显然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伸手一指,逐一介绍道:“这是按照李诚铭与程学者定的要求,做的对照试验。”
“一者木质粗糙、一者木质光滑、一者冰面光滑。”
邓绍煜拿起木桌上的木块,放到桌沿处的弹簧,压到最底。
另一只手又拿起冰面上的木块,一如之前,抵着弹簧。
两手同时轻轻一放。
“二者实验数据有差异,正好为我等作比较,研究其性质。”
“便是这个缘故,元辅。”
张居正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
邓绍煜见状,便要让人取来他们的实验报告。
张居正连忙制止了他,不动声色道:“稍后拓印一份送至我府上便可。”
开玩笑,现场看这种事还是免了。
万一看不懂怎么办?
邓绍煜连忙称是。
张居正点了点头,又走到另一间房内。
邓绍煜很有眼力见,连忙将一个手腕粗细,小臂长短的圆筒呈到张居正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