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想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伸手示意刘不息起身。
转而又看向站在班列第三,低着头六根清净的礼部尚书马自强:“马卿,你是大宗伯,掌国朝仪制,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说句实在话,这次的事,着实算不上棘手。
无论是将言官贬谪,强行压下这次舆情也好,还是用海瑞的名声去友情监考,取信士子也罢。
都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历史上张居正儿子这一科要考,同样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不也考了?
乃至此后的首辅申时行、张四维子嗣一个接一个跟着考。
言官弹劾申时行又怎么样?贬官而已。
事情并不难处置。
但不止于此。
问题在于,群臣里面有坏人啊!
奏疏分明被自己留中不发,却还是被抄录成揭帖,弄得满城都是。
张敬修还没考试,只是报了个名,立刻就被刘不息写成了奏疏。
尤其是张居正。
如今分明没有历史上揽权过甚的情况,为了避嫌,甚至吏部尚书如今都还是个空架子,让内阁遥控着侍郎干活。
但张居正还是遭遇了一般无二的一次次弹劾。
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群臣对新政不满以外。
恐怕,多多少少还掺杂着延绵近百年的阁部之争!
从嘉靖一朝的奸相专政,隆庆一朝的权辅揽权,直到如今,内阁权势可谓日益膨胀。
随之而来地,便是内阁与六部的角逐斗权,不可避免地应运而生。
高仪想起用潘季驯,必要得看工部尚书朱衡的脸色。
张居正想要吏部配合内阁,不得已让不愿赴任的陆树声做个牌坊。
朱翊钧想掌控京营,同样得空置着协理戎政兵部侍郎的位置,还得借助王崇古的威望,压制兵部的异见。
当初想改制宗藩,礼部张四维不点头,根本寸功难进。
这就是六部的体量!
甚至于,在历史上,没有皇帝支持的内阁,根本就是全面落入下风,六部办事,直接越过了内阁,乃至皇帝都可以蒙在鼓里。
如今内阁众人逐渐与皇帝站到一起后,这场延绵近百年的阁部之争,便日益焦灼了起来。
所以,这些时日的不顺。
交织着新旧之争、阁部之争、乡党之争、南北之争、学派之争(103章提到王阳明入孔庙),情况变得尤其复杂。
在这种复杂的境况下,区分立场,就是最紧要的事情。
朱翊钧在马自强任礼部尚书以后,频繁试探其态度。
就是想看看,这位分别在新旧、在阁部、在乡党之间,各是什么立场。
今日同样也不例外。
马自强被皇帝点了名,毫不含糊地走了出来。
先是行了一礼,而后恭谨答道:“陛下,臣以为刘给事中说得在理,身为辅臣,哪怕无心之下,恐怕也少不了阿谀之辈趋附,动摇科场公平。”
一众廷臣,不少纷纷点头。
朱翊钧饶有兴致看着马自强,等着他的下文。
只听马自强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说道:“非但辅臣,臣以为,臣等六部、三院两寺,各部司堂官,同样位高权重。在任期间也当受此一限,禁绝子侄参考!”
这话一说,一众言官纷纷击节称赞,心中仰服不已。
只有各部堂官眼皮一跳,面色扭捏不自在。
马自强将众人神情收入眼底,忍不住冷哼一声。
各部堂官这个范围就大了,六部尚书、侍郎,各寺的卿,翰林院、都察院两院的掌事、乃至一众巡抚、府尹有一个算一个。
他这话就是赤裸裸地明着支持,暗里反对。
开玩笑。
他大儿子马怡、小儿子马慥,也就这两届就要开始考进士了。
他马自强这时候距离阁臣也就临门一脚,万一到时候坑了儿子怎么办?
退一步说,王崇古好歹还是自家党朋,两个儿子也要会试,他作为叔伯哪好意思拖后腿——但凡言官说个只有首辅禁考他都还犹豫一下。
众人神色各异之际。
刑部尚书王之诰突然出声:“如今只是论辅臣的子嗣,大宗伯不要胡乱扩大范围嘛。”
“这禁绝范围一大,实施起来有悖人情不说,也不现实。”
“大宗伯若是想藉此反对,不妨明着反对,也显得坦荡,要知道,陛下最不喜言之无物之人了。”
皇帝的回旋镖来了。
众人神色古怪。
听了这话,朱翊钧不由轻咳一声,将众人视线引了回来。
他摆了摆手,让马自强先回班列。
转而又看向今日领班的高仪:“先生,您是右揆,对此怎么看?”
廷议嘛,该说话的人,自然得一一表态。
众人纷纷朝高仪看去。
高仪连忙出列:“陛下,臣是辅臣,此事理当避嫌。”
说罢,躬身拜倒。
与此同时,群辅吕调阳、王崇古不约而同出列下拜,表明态度。
这也是三人整场廷议都没说话的缘故。
等高仪将两位同僚摘出去之后,高仪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不过既然陛下问及……臣又无有兄弟子侄,孑然一身,正好便说上两句。”
这就是无敌之人了。
不仅没子侄,还是个老光棍,以后显然也不会有子侄,这自然就没了回旋镖的风险。
都没嫌了,也就没什么好避的了。
朱翊钧示意高仪继续说。
高仪轻咳一声,缓缓道:“陛下,刘给事中说得在理,我等身为陛下辅臣,旋日月周转,伴星辰左右。”
“无论是考官、经义、策论,或多或少都受我等影响,难保毫无偏倚。”
“子侄参考,更不敢妄言定然公正。”
“尤以我等借陛下之势而碍科场公道,实为不忠。”
这算是公道话,但众臣都静静看着高仪,等着那句转折。
果不其然。
高仪话锋一转,叹息道:“但子侄若是确有其才,有心科举,为人父母,又岂忍心断其前途?”
“君臣、父子,实难两全。”
“只请陛下圣裁。”
这一番话,自也不是废话。
至少在君臣之间,又添了一层父子之情,人情上有了立足点。
群臣神色各异,都有各自的想法。
等到众人都表过一轮态之后,终于轮到皇帝表态了。
此时,朱翊钧也终于不再点人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