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如荼的辩经几日,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雨水节气。
这个时节,北方虽然仍旧没到春意显露的时候,却总算不再连日大雪了。
紫禁城的积雪也逐渐开化,清爽了些许。
天气好,那便是围炉煮茶的好时节了。
朱翊钧一大早跑到元熙延年殿,跟李太后问安时,当场就被李太后留下,跟着外戚们一起闲话。
也就是李文全父子,李彩云一人。
李诚铭半边屁股别扭坐在位置上,不时挪动更换姿势,龇牙咧嘴。
最后干脆站起来侍奉君父长辈们端茶递水。
李太后用眼神剜了李诚铭一道,又看向兄长李文全:“大兄,诚铭这孩子今年都十九了,也该成婚了,省得心思浮躁。”
李彩云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看向李文全:“大兄,太后说得对,小时候咱们庄上,谁家十九岁还没成婚,是要被背后指指点点的。”
她大李太后四岁,今年已经三十四了,也是最爱催婚的长辈。
李文全余光打量着皇帝,面上不动声色道:“太后,去年底刚见过了两家,再分辨一段时日,便能定下来了。”
李诚铭神情略有窘迫,求助般看向皇帝。
朱翊钧熟视无睹,将茶杯放在手中来回摩挲以作暖手,好奇追问道:“怎地未听表兄说起,不知是怎样人家?”
李文全在中军都督府厮混了两年,整个人贵气了不少。
他拘谨而不失温情地看着皇帝回道:“陛下,不是什么大户,一家是诸生之女,近祖最高只做过知县,另一家是商贩之女,就是前年收购的一家海商,人看着都还不错,父辈心思也算纯良。”
朱翊钧点了点头,并未发表反对的意见。
他对此还是比较认可的,虽然自己积极拥抱政事,但这些亲戚,还是少来沾染为好。
尤其李诚铭这样跑去给魏忠贤立生祠的,显然政治嗅觉不行,玩不转这些事。
这时候,李太后自顾自酌了一口茶,若有所指道:“再分辨下来恐怕又是一年过去了,难不成还想二十成婚?依我看,还是早日成婚的好,无后为大啊。”
李文全低头看到皇帝的脚有些紧张地往后缩了缩,他话到嘴边,立刻改了说法:“成婚是大事,慢慢来慢慢来。”
李太后还要说话。
朱翊钧连忙插话道:“方才舅父提及海商,正好与舅父说道说道此事,也好为表兄彩礼计较。”
“沿海除了官运漕粮外,诸司这半年便会逐步向民间商会开放,差不多入秋之后,便可以领牌照了。”
“舅父还是尽快把架子搭起来。”
虽然朱衡整饬航线还要二年余,但牌照可以先发起来嘛。
一年后可以先通南直隶到天津卫这一段,已经足够搞内贸了。
创收不创收的且不说,君父主要还是为了商会好,总得提前布置好一番货物、销路之类事。
当然,还有一点在于。
航线修着修着,肯定不时还有一些牛鬼蛇神,苍蝇嗡鸣。
把牌照先发下去,人自然就团结起来了——资本对于保守封建势力来说,已经算是进步了。
李文全听后,连忙起身,避席拜谢:“多谢陛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坐下说。
李文全从善如流坐下,斟酌道:“陛下,出海的事且先不说。”
“这沿海的海运,有前宋故事在,各家都比较积极,目前魏国公、英国公、平江伯、定远侯、大长公主、王崇古家里、许国家里……都有意搭伙做这事。”
“如今都说,能不能跟着漕运衙门去年试运海运的线路,咱们也先跑跑看。”
说起正事,李太后也不再纠结方才的事情,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所谓海商的事情上——给娘家谋正经财源的事,李太后还是很支持的。
她好奇道:“不是说清江船厂的船明年才能造出来?现下拿什么试?”
李文全欲言又止。
朱翊钧倒是没什么避讳:“娘亲,国朝禁海只对上面禁得严,下面私造、私运就没停过,只是对外宣称没有罢了。”
“正因如此,当初隆庆年间开海,才会眼巴巴跑到民间去购船。”
李太后哦了一声:“那看来还是挣钱的。”
总不至于商会冒着风险就为了亏本吧。
朱翊钧想了想,看着李文全嘱咐道:“太仓、嘉定往北的路线不能让你们走,那边聚水所委,渺茫无山,非遮洋船能过。”
“这样罢,还是自淮安而东,引登莱以泊天津。”
他顿了顿,再度强调:“安全为上。”
沿海为什么比出海要简单?就是因为可以频繁停靠。
但东海那边渺茫无山,趋避靡及,对船的要求就高了。
船漂没倒还好,就怕出了人命。
李文全连忙应下。
小皇帝打了个岔的功夫,李太后也不再说什么婚事了。
又东拉西扯一番,向皇帝说起移宫的事。
其实自打过了元宵之后,西苑一些不打紧的东西,便陆陆续续搬回紫禁城了。
眼下,三位圣人也该回去了。
朱翊钧想了想,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稍后孩儿去看看慈庆宫是否当真修缮妥当,若是无碍,咱们便动身就是。”
修缮妥当肯定是妥当了,八月就妥当了,但不是没亲眼见过嘛。
而且房子刚装修完,静置一个半年,难道不是很合理的事情?
也不能怪朱翊钧拖延。
主要,办公地点是建筑群落还是依山傍水,体验可完全不一样。
紫禁城的绿化属实不行!
话都说到这里了,朱翊钧也有了由头告辞。
他看向李太后:“那孩儿现在去乾光殿问安,顺路去慈庆宫看看,也好早些移宫,母后要一道前往吗?”
李太后瘪着嘴,翻了个白眼:“我就不去了,稍后国丈还要入宫。”
朱翊钧见状也不由腹诽一句,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做小女儿态。
心里想着,面上却是起身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了元熙延年殿。
……
朱翊钧刚一从殿里出来,就看到翰林编修邓以赞挺直腰杆,与张宏一左一右等在殿外。
两人看到皇帝出来,也是立刻迎上前:“陛下。”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邓以赞一眼:“邓卿不是明日才当值?沈鲤呢?”
轮值也得按照基本法才对。
邓以赞闻言,开口回道:“陛下,数日前倒春寒,忽冷忽热之下,沈检讨不慎染了风寒后便一病不起,之后不见好转,已然下不来床了。”
“今日实在捱不住,这才让臣来顶班。”
一旁的张宏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呈上,言辞简短:“陛下,沈鲤以疾请致仕。”
朱翊钧愣了愣,下意识接了过来。
他登基以来,见过太多喊着要致仕的官吏,这还是第一次真遇到有人病得不行想致仕的,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朱翊钧翻开沈鲤的奏疏。
只见字体颇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书写时,软弱无力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