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皇帝回了乾清宫,给嫡母赶回西苑,那不孝罪名就落到皇帝头上了。
朱翊钧瞥了陈太后一眼。
寻思是不是应该给她松动松动近臣的耳目,省得因为消息闭塞,就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提议。
心里想着,朱翊钧起身一拜作祈礼:“还请母后回西苑继续盘桓,好让孩儿安心侍奉。”
或许是他疑心重,但这情况,还是继续留在西苑吧。
陈太后点了点头。
朱翊钧见两人达成共识,便行礼告退。
朱翊钧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身子,回身解释了一句:“皇祖父曾跟孩儿说过,朱砂、水银他亲试之,有大毒,孩儿此为娘亲安危计。”
“孩儿去看李白泱了,请母后也注意将息身体。”
陈太后别过头,看不清神色:“不必解释,本宫信你。”
“太医既然说李白泱是风寒,陛下还是在门外远观一番就……”
再回过头时,却发现皇帝已然离开。
……
朱翊钧走出暖阁,张宏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后者正要开口,见皇帝毫不停留,只好快步跟上,语速极快边走边说:“皇爷,奴婢方才去过问了这事。”
“红土换朱砂,是内宫监引嘉靖年间几次火后重建之旧例,并无人刻意更换红土。”
内宫监,掌凡国家营造宫室、陵墓。
慈庆宫由内外七三出资重建,内廷内宫监、工部营膳司共同提点此事。
朱翊钧头也不回:“嘉靖旧例?那嘉靖以前呢?”
张宏跟在皇帝身后,只觉得皇帝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天威难测,自己直到现在都没明白皇帝为何发怒!
他连忙解释道:“陛下,正德九年正月,乾清宫大火,延烧宫殿,自二鼓至明俱尽。”
“随后亦是用的朱砂涂墙复建。”
张宏说到此处,又补充道:“只有弘治年间,孝宗皇帝削减宫廷用度,内宫监一概只用红土,不用朱砂。”
朱翊钧停下脚步,众人随之停在皇帝身后,面面相觑。
不多时,皇帝恍若无事,继续迈开脚步:“朕知道了,不必继续深究了。”
意思就是轻轻放下了。
但张宏看了一眼皇帝的背影,心情一点也没有随之轻松下来。
皇帝言辞简短,喜怒不明,气氛不可避免愈发低沉,张宏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只觉压力越来越大。
好在这份压力并没有持续太久。
朱翊钧走到西偏殿暖阁时,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太好看的脸色舒缓了下来。
这才让人候在外面,独自走了进去。
李白泱如今的身份其实略有些尴尬。
当初李春芳将孙女送进宫,虽然是以公主伴读的名义。
可明眼人都知道是冲着后宫位置来的。
而本该对此事最积极的皇帝,却迟迟没有表态——不说大婚,至少给个淑女的名位也行。
皇帝避着走就避着走吧,若是避到底,大家也明白对其应该是个什么态度。
但皇帝偏偏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前段时间李白泱还被皇帝从身边赶回慈庆宫,结果今日患病,皇帝又亲来探望。
尤其李白泱身边的一众太监宫女,跟着一起不上不下了起来。
被皇帝赶出暖阁前,都用低着头小心翼翼偷看皇帝的神情,想看出个所以然来。
可惜,皇帝面无表情,下人实在捉摸不透。
朱翊钧抽了条椅子,坐到李白泱床边。
李白泱本是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按了回去,只好半躺在床上,以手捂着口鼻,似乎怕传染到皇帝。
只留出我见犹怜的一对眼眸,以及一颤一颤,活泼的眉毛。
朱翊钧没宽慰什么汞中毒不传人之类的暖男话语,反而开门见山:“不知道你祖父李春芳遣你入宫时,是如何嘱咐你的。”
“今日给朕交个底。”
李白泱见皇帝这个态度,怔愣了好一会。
水灵的眼眸似乎灰暗了一瞬。
她捂住嘴,别过头,轻声道:“臣女入宫时,祖父并未与我交代任何事,只说……”
“他在朝给陛下授课时,就见陛下模样喜人。”
“又见陛下登基前后之作为,必是当世绝顶英杰,想来臣女定会倾心。”
朱翊钧坐在椅子上,手肘撑在大腿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静静看着李白泱回话。
他两世为人,如履薄冰;宦海沉浮,战战兢兢。
一颗心早就冷硬似铁了。
女人?
呵。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坐到李白泱床边,迫使后者直视自己。
他不顾李白泱有些慌乱的神情,肃然道:“那朕今天先跟你交个底。”
“后位是不可能留给你的,但金册金宝,朕可以给你留一份。”
他尽量放缓语气,轻声道:“可以吗?”
金册金宝,本是皇后专属,贵妃依例只有金册,没有金宝。
于是就有了一项制度创新。
位居贵妃之上,皇后之下,享有金册金宝,是为皇贵妃。
见皇帝坐得这般近了,还捂着口鼻也就没意义了。
李白泱眉毛轻轻颤了颤,本就娇嫩的肤容,略有病貌时,更显白皙柔弱。
她抬起头看向坐在床沿边上的皇帝,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她轻轻咬着嘴唇,幽怨道:“谢陛下。”
朱翊钧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是很好交流的,胃口也不算太大。
他语重心长拍了拍李白泱的肩膀,认可道:“先选才人吧,等朕亲政后,再改贵妃。”
选入宫中而未有名封的侍女,称之为选侍。
但同样也是皇帝后宫之列,属于是没有名分的名分。
李白泱故意咳嗽一下,不经意地将皇帝老气横秋拍肩膀的手拨开。
心中愈发苦闷。
她低下头,掰着手指闷闷道:“全凭陛下吩咐。”
朱翊钧满意站起身,便准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