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以孝治国,即使撇开周太后显赫的出身,她也是先帝的发妻,天子的嫡母,是最名正言顺应当和先帝同葬的人,可天子为了自己的私心,竟然坏了礼法,这是群臣所不能容忍的。
也因此,天子少不得在旁的事上彰显一番和周太后的母子情深。譬如频频造访周太后生前所居的兴庆宫,在兴庆宫中缅怀周太后对他的养育之恩。
有一次,薛婉樱问自己,天子对周太后到底有没有一点孺慕之情?周太后把持朝政数年,使天子大权旁落固然不假,可如果不是周太后的支持和栽培,天子本不该有机会掌握大权。毕竟先帝有二十三个儿子。
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的吧?她也不知道。
天子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的时候,薛婉樱正用绢布细细地拂拭着《金刚经》上的积尘。周太后尚佛,从前时常延请法师入宫讲经,《金刚经》上有不少她亲笔批注的簪花小字。薛婉樱就顺手清理了一下,放入匣中。
冷不防地天子突然开口,笑了一声:“皇后最近消瘦了。”
薛婉樱转过身,看向天子。他穿着一身明黄冕服,像是刚下朝便赶过来了。
薛婉樱也微微一笑,疏离地道:“陛下怎么过来了?”
天子看了她一眼,转过身从书架上取了另一本书,坐到案几后:“我听内侍说,你让宫人传召周夫人入宫了。”
天子丝毫不掩饰他肆意打探她的生活这一事实。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薛婉樱尊贵为皇后,也是他的所属。
薛婉樱垂着头,半晌才微微一笑:“……姨母去后,母亲伤怀不已,妾想着让母亲来收拾姨母的旧物,也可宽怀一二。”
天子沉吟片刻,忽然道:“那日太后将你留下,都说了些什么?”
原来还是害怕周太后留了什么后手,对他有所妨碍。
薛婉樱笑得很温婉。她本就是一个温婉如水的美人,稍稍露出笑容,就生出一种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暖意。就连天子,也有一霎那的怔愣,甚至差一点忘记自己要追问的东西,不过他到底还是想起来了,于是冷着脸,等待薛婉樱的下文。
薛婉樱突然起身,探起帘子,向内殿走去,片刻后带着一件马鞍,又走回天子面前。天子看着那件形制仿佛是为儿童备至的马鞍,不明所以,没有说话。薛婉樱却柔声道:“姨母告诉妾,当年陛下还在东宫时,有一回秋狩,她原本想为陛下缝制一件马鞍,但她从前跟着外祖舞刀弄剑,读书写字,唯有女红并不擅长,以至于到了秋天都没能缝制完。”
天子原本冷肃的面色开始缓缓地松动,最终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从薛婉樱手中接过马鞍,看了一眼,而后才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旧事了,太后竟然还留着……”
薛婉樱微笑着,没有说话。
祖父曾经告诉过薛婉樱:当力有不逮的时候,要学会以柔克刚。薛婉樱一向不喜欢以柔克刚,因为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夹缝中的委曲求全,但她也实在没有第二个选择。
其实人间事就是三分真七分假,周太后会收养天子,不过是因为他的母家最不起眼,无法威胁到周家。但天子九岁就到了周太后宫中,难道在十年的养育中,周太后真的没有一点真心?
天子同理。再狡诈自私的人,都会渴望别人的爱。
等到确认天子的态度缓和下来了之后,薛婉樱才提着裙摆,跪到天子面前:“妾斗胆向陛下进言,赵大人乃国之栋梁,先帝在时,每每援引为左右,如今仅凭一封书信,断定赵大人通敌谋反,未免太过草率。”
天子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牝鸡司晨,终非幸事。婉樱,你难道没有读过长孙后的传记么?”
薛婉樱面不改色:“正是因为读过,才敢斗胆向陛下进谏。”
她也援引长孙皇后劝太宗皇帝的话:“魏征之所以敢向太宗进谏,因的是太宗皇帝虚怀若谷,善于纳谏。同理,妾之所以有此劝,也是因为陛下——”
说到这里,薛婉樱突然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说:“恶心。”
但她还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竭力微笑,看着天子。
天子面色稍霁,片刻后说:“朕会令三司重审此案。”其实谁都知道赵邕有没有谋反,但天子绝不会承认自己做下的阴私,相反的,他急于为自己辩护:“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使通敌谋反之事,赵邕果真不知情,书信却不能作伪,必定是他身边的人犯下此事,他疏忽失察,至少也当是流刑。”
薛婉樱缓缓地笑了一下,言不由衷地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