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南没有当即做出什么决定,毕竟曹豫人也不在这里,一切都可以等他们先回到栖霞镇再慢慢考虑,所以他没有把话说死,只说到时看情况。
这次再与悦知风分别,季熠和谢观南都觉得比年前那次更多了些牵挂,一则是经历了疫情封城这样特殊的阶段,二来是两人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悦知风真的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这种认知让素来耻于表达关心的季熠都忍不住在城门口不厌其烦地叮嘱董危素,这举动看得悦知风都有些诧异了,打趣着问谢观南,这位齐王殿下是不是被夺舍了。
悦知风离开僰道县之前,悦青从京城发的第二封信也终于是到了,他即将北上,这之后的家书就该要从北境发出了。悦青除了有给自己父亲的信之外还单独给季熠写了封信。季熠拆开后让谢观南也一起看,只是看完之后让谢观南觉得睿王两父子仿佛隔着季熠在玩一种乍看怪异、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亲情。
悦知风不让给悦青传去关于他病情的消息,悦青则告诉季熠,他已然从太医署的奏报中知道了,只是他身负皇差,无法在父亲跟前尽孝,让季熠多帮衬关照,有任何消息,不论悦知风同意与否都必须尽快让他知晓。
报喜不报忧这种事,其实也并非只发生于在外的游子身上,在家的长辈也一样不喜欢因为自己拖累了孩子的脚步。悦知风和悦青相互瞒着自己最深沉的担忧,又指望着季熠能扮演一块双面镜子的心情,让人看着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谢观南问季熠,这样做不累吗?
“怎么会不累?光是看着都觉得心累。”季熠把马车的窗帘放下,转头看向身边的谢观南,“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两个人,偏偏觉得只要自己不说,对方就一定不晓得,有时候我不得不认为,他俩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自己没发现。”
只要大家都不说破,那么悦知风就可以当作自己成全了儿子一心一意为国效命的忠义,而悦青也可以认为自己履行了对君父的承诺,先国而后家,以忠代孝。这事放任何人身上都是大义,何况是一个对社稷有莫大贡献的家族,但季熠觉得这样的自我感动不值得推崇,只是他不会当面对悦知风或者悦青说。
“为何呢?”谢观南问的是两件事,一个问季熠为什么觉得睿王父子这是自我感动,二是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季熠不拆穿悦知风也罢了,和悦青这样的同辈都不直截了当说,不似他的脾气。
“真正的家人不会把委屈全咽在肚子里不说。老师舍不得悦青北上,悦青也放心不下家中妻儿和老父亲,但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没得选。”季熠眉头微微耸动,嘴角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但我明知道这样,还配合他们演,也只是因为我,或者说我的家族,需要他们这样的付出,我是既得利益者,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们。”
皇帝如果这个时候不调悦青北上,等北境真正的威胁出现,边境就会缺少一员悍将。悦青背后是整个西南陇右军,朝廷需要这支强大的力量从现在开始就和北疆的安危维系在一起。这一点皇帝和季熠清楚,悦知风父子同样心知肚明。
“我不喜欢你说老师和世子那样做只是一种自我感动,他们做的事都很了不起,我不觉得这么一点安慰自己的自欺欺人有什么不好。”谢观南把手上的话本合拢,虽然马车在官道上行驶得很稳,但他依然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季熠一直在不断找话题跟他说话,好像放弃了骑马改坐车就是为了跟他聊天似的,既然这样,那就好好说,“我也不喜欢你这样说自己,因为你若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会显得我很没有眼光。”
“观南现在有时候说话还挺刻薄的。”季熠往马车角落缩了缩,只可惜他人高马大的身形来做这样的动作,一点不会让人觉得他在害怕,反而还显得有些滑稽好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哦,以前有人总说我心太软,所以我想试着改改。”谢观南漫不经心地扫了季熠一眼,等他的反应。
并不狭窄的车厢里突然出现了他俩上车以来第一次较长的沉默,季熠像是看着一个初见的人那样仔细而严肃地盯着谢观南瞧了很长的时间,久到了谢观南再不能用无视或不在意来回避那道视线,调整了几次坐姿与脸的朝向,最后只能用同样认真的目光看回去来中断这无声的审视。
“你不要改,好不好?”季熠把谢观南手上的话本拿开,就像是要取代那本书被谢观南捧在手心的位置似的,把自己的手放到对方的掌心里,“不想去皎州就不去,想回衙门就回,你不用跟着我的步调走。”
“怎么了?”谢观南莞尔,季熠虽然经常爱在他面前演,但今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开了个不太成功的玩笑,怎么季熠自己就改变了主意,“我也没说一定不能去。”
季熠摇摇头:“我觉得最近你有些太顺着我了,什么事都站在我的角度考虑,太顾着我的立场、我的想法和感受。我不需要你这样,你还像从前那样就行了。”
有吗?谢观南停下思考如何去接季熠的话,飞速将最近自己的言行反刍了一遍,但人通常对于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情,还是太容易有盲点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反常的。
“我从前什么样?”谢观南握紧了一下手心,又侧弯着脖子,去寻着季熠的嘴唇,吻了过去。
谢观南觉得在季熠面前自己经常是拙于言表的,因为季熠太擅长捕捉别人的情绪,很多次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季熠已经给出了反应。他们相处得越久,季熠为他提供的情绪支撑就越多,而他大部分时候,连语言表达都完成得很不够。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比平时那种安抚式的亲吻要长了许多。
谢观南以为他只要负责开头的主动,接下来的事情就可以全交给季熠,但今天他没能等来意料中的热烈回应和后续的接手展开,他贴着对方的嘴唇越久,心里就越疑惑。
季熠当然没有拒绝这个亲吻,可他只是搂着谢观南的腰平静地接受,好像是在耐心等待对方完成一个单方面的工作。
“你不高兴?”谢观南吃不准,所以单手捧着季熠的脸,那张他熟悉的英俊面孔上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只是也确实没有以往同他亲吻时意乱情迷又兴奋的表情,“怎么今天这样难哄?”
“观南,不要把你和我的情爱说得那么廉价,它不是你随手拿来搪塞我、哄我开心的东西。”季熠捉住谢观南放在他脸颊上的手,语调依然温柔,但眼神突然疲惫了许多,“我刚刚才说过,家人应该是可以相互说出委屈和担心的,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呢?”
他们是相互的爱人,伴侣,是要以家人的形式长久共度余生的人,不应该仅仅停留在察觉对方不高兴了,就用亲一下抱一抱来解决问题的程度。
“我原本以为,至少能拖到回云遮。”虽然可能季熠并不需要,但谢观南还是又抱了抱对方,因为这话他没有办法看着季熠的眼睛说,“到栖霞镇以后,我不跟你回悦庄了,我们暂时分开一阵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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