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观南难掩的淡淡沮丧不同,季熠对容霏的回答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既不期待也不反感?她不期待什么,季熠是能猜到的,以容霏的经历,她应该很难相信什么人,更不会认为有人可以、或者说愿意无偿地去帮助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长久以来,她学会了不期待。这不失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以季熠得知的容霏的成长环境来说,不难理解她是如何养成这样的一副性格。
不期待也就是不幻想,不对什么人或什么事预先抱有任何好或不好的猜测。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季熠认为反而是内心十分坚定的人,因为很难通过外因去干扰和影响她做出选择,她既无所求,那便意味着很难取悦与打动她,反推也可知她一旦做出了决定,也轻易动摇不了。
接着便是不反感,这一点季熠认为也是正面与积极的,纵然容霏没有说出对这个国家的向往与赞美,但是作为一个潜伏的间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更真实,这份坦诚简直值得赞赏。
容霏同意进入悦庄,是因为她目前确实面临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困扰她的问题。她并没有奢望过有人能帮她做决定,但她见到谢观南的时候,一直以来对这个人的观感促使她想要与之一谈。
“其实比起我,容霏还是对你的好感和信任更多一些的。”季熠在稍后这样对谢观南说,语气笃定,也故意让对方发现藏于其中的那点恰到好处的醋意,“无论我在与不在,她都是要说给你听的。”
容霏在与他们谈完之后,一刻都没有多留,只身而来,拂衣而去、半点不拖泥带水。她把问题说给了另两个人听,却也没有把自己置身事外,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正如季熠所猜想的那样,当她的唯一的那点犹豫被抛掷脑后,她做任何事都是十分果断的。
“我如今既用着镇南都护府给我的新身份,便会做对得起这个身份的事,两位不用替我操心。”容霏说完这些就匆匆辞别了季熠同谢观南,临走她多看了一眼谢观南,似乎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也不过化为一句,“我不反感留在这里,因为在这里遇到的人都会把我当做是个人来看待,谁会反感做个人呢?对不对,谢捕头?”
谢观南那时心头翻涌,一下子接收到的讯息过于多而震撼,没能立刻咀嚼出容霏这话是在向他道谢。谢他不分亲疏、一视同仁地救助地动中嘉义坊的所有人,也谢他为了田衡之死的真相奔走忙碌,还谢他为嘉义坊的留守孩童张罗邸舍。凡过往种种,容霏从未当面致谢,可她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季熠所说,容霏对谢观南的信任与好感是一点一点累积的,也是谢观南用他付出的真心实意换来的。
“信任是相互的。”谢观南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在容霏面前没来得及说,对方也未必稀罕听,但在季熠面前,他并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你回来之前我还在想,她到底是个安南人,我就这样带她回悦庄是不是会带来隐患。你是胸有成竹不惧风险,她虽为间人,但在你我面前其实一贯磊落,倒是我,既不能真的把她当作同胞,付出的信任也并不完整,她如今把这样重要的事告诉我们,我却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
季熠这阵子不在庄上,堆积了一些杂事需要处理,容霏离开之后他就在书房忙碌,谢观南把客人送出门,回来看到他伏案在忙就没出声打扰,随手从书架上挑了册话本坐在一边看。可半炷香的功夫过去,谢观南愣是一页书都没翻过去,季熠虽在做事,眼睛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另一边的人,于是主动问他怎么了,这才又说起来。
“我会让都护府的人策应她的所有动作,护她周全。”季熠在从书案后抬起头来,索性把笔搁下一心一意同谢观南说话,“可是观南,我觉得你过于焦虑了,没有什么是你必须要为她做的,若说作为捕快,你也已经为她和田莺多付出了不少心力,至于她作为间人身份的行为,本也不在你职责之内。”
道理上谢观南知道季熠说得一点没错,容霏并没有向他求助,而他事实上也帮不到容霏什么,但季熠说他焦虑,还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这令他不解,他焦虑难道不正常吗?季熠这没事人一样的漫不经心才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写信?”谢观南走到书案前,瞥了一眼桌面上的信笺却没有去看内容,他们关系再亲密,季熠大小是个亲王,往来书信都不会是小事,这位王爷从来不避他,可他得自己避这个嫌,但今日不同,谢观南还是没忍住问了句, “写给你弟弟?”
季熠摇摇头:“回我封地的属官来信,夏税纳毕,他们按惯例给我报个数。”
皇亲贵胄的封地通常都是个虚名,受封的勋贵既不会在封地执掌行政,也不享有封地的税收进贡等财物。前朝的惯例是封地税收上缴国库之后会有一部分进入勋贵的俸禄或由皇帝再以别的名目赏赐下来。但季熠的封地税收素来是和国库五五开的,也就是封地征缴上来每一两银子,都有半两归齐王本人,另一半才入国库,帝国享有这份待遇的只有两个人,睿王悦知风和齐王即墨熠。
“你几时差银钱使了?倒在这个时候做起账房的事来。”谢观南靠在桌边,既不是什么机密奏折,也不是给皇帝写信,那他就不用太担心误了季熠的要紧事。谢观南想起来自己在焦虑什么了,在他看来眼下收了多少税金这类事都得往后排,“你不觉得有别的事情更要紧吗?”
就算不给皇帝发个消息,谢观南以为至少季熠也该跟离得近些的悦知风通个气吧?
“白叔和董危素应该来过信了吧?苗姑跟你说过老师的病情没有?”季熠不答反问,见谢观南点头,才缓缓道,“老师的病刚有些起色,我不想因为这点事就去打扰他。”
谢观南眼睛都瞪大了:“这点事?可是容霏说……”
“观南,哪怕是真的,你希望老师如何做?”季熠从书案后站了起来,走到外侧去牵起谢观南的手,“我知道你着急,也怪我,见容霏之前只同你说了一半,我现在把剩下的那一半也告诉你,听我说完你再琢磨琢磨?”
谢观南见季熠这样老神在在,刚刚听到消息后仿佛揉皱了的心好似也被抚平了一些,思考和行为都慢了下来,下意识跟着对方走到榻边坐,直到手里被塞进了一盏新茶,都没再开口发问。
“安南要向吐蕃借兵这个事情,我们大约半年前就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的消息了,所以容霏今日所说,对我而言不是特别意外的事。”季熠怕谢观南没有足够的耐心听他娓娓道来,所以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说了最关键的一点,“但吐蕃与我朝是有正常邦交的,至少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的前提下,他们是不敢借兵的,就算偷偷借,数量也不可能多,毕竟调动大军这种事是瞒不了的。”
“你是说安南王真的想打仗?”谢观南是出生和生长在大一统之后的人,战争对他来说,只是记录在史册里的文字,他不懂季熠为什么能这样冷静且悠然地说着这些,“你们?是说你和老师吗?老师也知道?”
季熠点点头,像是发现了他的用力过猛似乎还是惊着了他的小捕快,语调更温柔了些:“二郎也知道,我去江南道还与他说起这事,所以观南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没有准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