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南从前只觉得冯叔、苗姑这样与季熠更亲近的人会流露出对他的关爱是人之常情,倒是从来没想过其实佟追看着季熠的时间才是更长的,所以或许这么多年以来,那些听命于悦知风的陇右护卫才是最明白季熠经历过些什么的人。
“我们这里到阿陀耶差不多要走五天吧?”季熠从西雷山回来这日是谢观南的旬休,他午觉醒来就看到季熠规规矩矩躺在他身边,对于这人总是喜欢在他睡觉时悄悄摸上床谢观南已经渐渐习惯了,两人躺着说了会话才起来的,“之前就想问你,把小太子送去他阿娘的母国,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家二郎的意思?”
以眼下本朝与安南的关系,以及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的局面来说,安南太子继续留在这里或直接将他送回安南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这事才从去岁拖至了今年。
其实最初那段时间里谢观南时不时就会想起那孩子,季熠惯例会在固定的时间询问一下,来报的人总是给出几乎一模一样的回复,日子久了,谢观南难免对这件事、对那孩子的印象逐渐模糊了起来,因为本就素未谋面,对方又是这样一成不变毫无存在感,慢慢的想起他来的次数就越发少了,那日季熠突然提到他,谢观南还愣了一下,且季熠居然立刻放下了悦知风那头的事,转身就去处理,可见是皇帝的来信给出了明确的旨意。
“本就是我与二郎商量的结果,哪里还需分是谁的主意。”季熠笑了笑,那阴错阳差到了他手里的孩子,一度令他有些为难,如今这个结果也并非他一开始就想到的,只是时机来得凑巧,顺势而为罢了,“你也觉得意外吗?那孩子听到的时候表情和你相差无几。”
再如何少年老成,那也毕竟是个才十四岁的孩子,谢观南表示理解,忽而又想到,季熠拿他和那小太子相提并论,岂非在说他还像是个孩子?于是从对方手里抽出自己的腰带,往边上挪开两步,不再让季熠帮他整理衣衫。
季熠空了两手有一瞬间的怔愣,谢观南平日大多数时间里都太通透也太理智了,反而是他这个年长的人偶尔要耍点赖来增添相处的趣味,冷不丁地谢观南出现点可爱稚气的表情或动作,季熠还会觉得稀奇和惊喜,只是这样的话说是不能直说的,只能自己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不然提醒了对方,人家再不这样了,岂非不好玩了?
“我听说安南在罗雅的战事胶着了好一阵,若是再早些,把太子送去阿陀耶或许还有些不妥,但如今这样做,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穿戴整齐的谢观南把季熠脱在床边的幞巾及蹀躞一干零碎都收拢起来,有些惊奇地看着满手的东西,季熠这次去西雷山倒是打扮得格外隆重,看来他说把与小太子见面当作两国会晤还真不是随口的玩笑之语。
“最开始的顺利让赫启的野心空前膨胀,一路几乎要打进罗雅的都城了,但罗雅反应过来之后的抵抗也十分顽强,据说整个罗雅的贵族都联合起来,出人出钱,誓死守护王城。”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季熠都有点佩服罗雅王室能拥有那般忠诚团结的亲贵了,“说是胶着,其实应该用惨烈来形容,安南打到后面粮草不济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只差一步就能攻入对方王城的诱惑又是极大的,所以安南军这一边打到后来都如同鬼魅一般杀红了眼。而罗雅是摄政王子带着亲贵大臣站在一线死守,把卫国战打得英勇且悲壮,能用持久战把赫启消耗到不得不退兵,也称得上了不起。”
安南、罗雅这一带的小邻国距离岭南、剑南都不算遥远,就如谢观南推算的路程那样,从云遮去阿陀耶甚至只用走五天,而他们想往陇右去倒要跑马十日,疆域大小的对比在这一刻呈现得十分直观。也是因为这样近的距离,在岭南的他们对安南和罗雅的消息掌握得总能十分及时与准确。
“赫启打罗雅这一役也是舍下了血本的,如今这个结果,虽然或许未能令他感到绝对满意,但所占据的城池也几乎有罗雅三分之一的国土了。”
听到这个比例,谢观南还是睁大了双眼,赫启的疯狂和凶残作为对手总是令人难免脊背发凉:“我有一点不解,以赫启的性子,已然到了罗雅王城,哪怕久攻不下,要他此时松口放下近在眼前的肥肉怕也不易,他如何肯的?”
“嗯……”季熠拖了个不算短的尾音,漏出一点未加掩饰的得意,“我们花了一点时间,绕了些弯道,去干扰了安南和周边邻国的贸易。那些结了姻亲的小国本来就不乐意看到安南去进攻罗雅,先前只是几个小城池易主也还罢了,赫启直捣罗雅王城那情况就不同了,倘若安南真的灭了罗雅,下一个会是谁?那边一串小国数百年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随时可能崩塌,届时赫启携两国之力真的疯起来,边上的这些小国哪一个能独善其身?”
帮罗雅就是帮未来的自己。这其实是阳谋,根本也不用藏着掖着,只不过作为大国不能直接动手,所以让那些小国自己动起来是最好的。一个小国不足以成事,但多个小国一起发难,就算是赫启也得停下来思量思量。战争消耗本就巨大,这个关头多方贸易被限制终于让安南群臣再也坐不住,纷纷上奏请求停战。前面是殊死抵抗的罗雅,后面是怨声载道的群臣和不堪重负的国库,进退维谷的赫启也没有了一意孤行的底气。
“原来如此。”谢观南想了想,这场仗也打了近半年,这点时间对一场战争而言已经很长了,但对于远程谋划让多国参与进行软性制裁这么一个计划而言,又似乎太短,其间季熠和皇帝,应该都做了非常多的事,“向安南施压的邻国里,包括阿陀耶吗?”
阿陀耶作为安南王后的母国,算起来和安南关系是最亲近的了,谢观南以为,他们不参与制裁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不能让自家的长公主陷入为难的处境。
“没有参与制裁,但是也没有给予援助。”季熠最近只要提到阿陀耶总是显得心情不错,“我们没有直接和阿陀耶建立联系,而是设法递了消息进安南王宫,我觉得让安南王后知道她的儿子平安,算是做了件好事,对吧?”
谢观南笑着摇头,也就只有季熠会觉得这是件值得邀功的事了。试想了一下,如果他是安南王后,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到底是开心多一点,还是恐慌多一点?确实如佟追所说,在这样的身份里,一出生就在局中,想活得好很难,可是想死也不容易,像季熠这样把每件事都当做挑战来做的,就更是少见的奇葩了。
“阿陀耶以太子下落不明为由向赫启要一个说法,现在这个局面赫启多少也要忌惮一些王后的娘家人,所以现在让太子回去,能为他自己和王后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谢观南这会儿知道为何季熠要借道阿陀耶送回太子了。如此一来,等同于卖了安南王后、小太子和阿陀耶三方一个大人情,“依你看,那小太子堪用?”
“堪不堪用……皆可。”话虽如此,季熠还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那小太子的肯定,他与那孩子交谈不过数句,对方就已经将他的意思领会了十成十,这些日子在西雷山上,这位太子也并非在虚度光阴,“我说赫启除了他,还有的是继承人的选择,他回答说他知道,但他阿娘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只要阿陀耶成为安南不可或缺的助力,那么他就会变成唯一的继承人。”
谢观南因为一个十四岁孩子的话而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他第一次意识到生于皇家的孩子在这种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都在经历什么,又在思考什么。如此一想,季熠只有一个弟弟,而他本人还不争不抢,可算是天大的幸运了。
联系悦知风
()
季熠这回去西雷山一共走了四天,行程没有太赶,但也没在山上多留一刻不必要的时间,按他的话说,虽然面对的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但这也是一次正式的两国邦交会晤。谢观南听到这话刚想笑,倏地想起之前佟追的眼神,季熠在面对安南小太子的时候,会否想起自己那个岁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