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本家

判官 木苏里 4673 字 6个月前

这群人做家主太久, 见过大大小小无数场面,在很多事情上都握着话语权,每每张口, 周围人多是洗耳恭听点头附和的份。

他们已经太多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心理了——紧绷的、局促的,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恐怕还要追溯到少年时。

他们突然开始庆幸刚刚那阵古钟声撞得他们头晕身麻、人仰马翻了。那简直是个绝佳的借口, 用来解释眼下的场景……

——解释为什么他们有的踉跄僵立,有的半弯着腰维持着刚从地上爬站起来的姿势,有的连站都没能站起来就凝固在那不动了。

实在是忘了动。

……也不敢动。

在场的没几个蠢笨人,几件事囫囵一串就能得出一个结果。

天底下哪个傀师十指一抻, 就能牵制住百家人布下的大阵, 连张岚和张雅临都被拦在傀线数丈之外, 分寸不得靠近?

又是哪个傀师, 解几个笼就能让沈家那条线原地飞升,坐火箭似的从名谱图最底下一步登天?

如果说仅仅是这两个条件,他们或许还能挣扎一下,蹦出点别的答案来。那再加上卜宁老祖也刚巧在这个时间点上死而复生呢?

有哪个傀师的名字,能跟卜宁老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事件里?

只有闻时。

传闻里能同时压制驾驭十二个巨型战斗傀,甚至不用捆缚锁链的顶级傀师,傀术里老祖级别的人物。当年消陨于世的时候,也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跟眼前这个垂眸收束着傀线的年轻人相差无几。

怪不得沈家那条全员亡故的线舞到顶了也没出现新名字。

人家名字早就在里面了, 就在最前面。

也怪不得张正初问“你是不是沈桥徒弟”的时候,对方回答“不是”了。

人家确实不是徒弟,是祖宗。

而他们居然左一句“后生”,右一句“后生”地叫了那么多遍。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恨不得顺着裂缝钻进地里去。但他们现在却顾不得钻地, 因为面前还有一个人……

这人能让风动九霄的金翅大鹏鸟乖乖跟在身后。能在闻时寒芒毕露利刃全开的时候拉住对方的傀线,毫发未损不说,还能再加注一道力,自如得就像在用自己的东西一样。

最重要的是……

他没有傀线。

他用的是傀术里最顶层的东西,能让方圆百里内所有布阵之人气力尽卸、灵神骤松,在他一瞬间的掌控之下,强行阻断与大阵之间的牵连。

所以闻时破阵的时候,他们只听见了钟声与梵音,什么都没感觉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傀术强劲、精准,威压四方却不显莽直尖锐,像包裹在松雾云海里,是控人之法中的上上级。如果控的是百十余个孩童、老人或是体弱多病灵相不稳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在场的都不是普通人。

而这个人在做到这些的时候,根本没用自己的傀线。

这样的人即便在传说里也只有那么一位,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一位。

……

这才是在场众人不敢动的根源。

须臾间的寂静被拉得极长,明明只有几秒钟,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最先打破这片死寂的,是突然出现在阵眼附近的人声。

——被遣派往各处的年轻后辈们全然不知阵眼中心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负责埋守的阵石碎成了烟尘,惶急不安之下,许多人就地开了一道阵门,匆匆赶回家主这里,想一探究竟,也想知道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结果一出阵门,就看到了各家长辈元老的狼狈模样,当即便懵了。

“怎么回事?!”吴家先前被遣走的小辈吴文凯惊喝一声,连忙跨出阵门,直奔家主吴茵所在的地方,其他人也大步跟了过去,纷纷搀扶起阵眼里的人。

各家均有去处,唯有张家后辈们落进阵眼左右四顾,没找到他们料想中的人。

“老爷子呢?”他们疑惑地问道。

“是啊,老爷子人呢?”

吴家几个小辈正扶着家主吴茵,她的亲孙最为担忧,仔细检查着各处问:“您伤着没?”

听见张家人一叠声的疑问,他们才跟着扫看了一圈,面色一惊:“对,张家那位老爷子呢?”

吴茵摇了一下头,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抓下亲孙拍掸尘土的手,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前处。

亲孙被她攥得手骨生疼,感觉到了不对劲,咽下了本要出口的话。

不止是她,各家几乎都是如此情态。

于是小辈们顺着目光朝前看去。

他们之中听过“谢问”这个名字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打过照面的屈指可数,见过闻时的就更少了。只有一个人在突然弥漫的沉默中低呼了一声。

一部分人转眸朝声音源头看过去。

那人个头中等,皮肤黝黑,在夜色中显得像个精瘦的猴。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帮张岚、张雅临跟过人,还追着进了三米店那个笼的大东。

他也是从张家出发来这里的人之一,但没进阵眼,而是跟同车的小辈一起直接去了附近了一个休息站,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来这边。

他没找到张家做主的张正初,便习惯性地朝张岚身边走。那过程中越过人影朝前看了一眼,看到了谢问和满手傀线的闻时。

他其实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但嘴比脑子快,几乎脱口而出:“这不是沈家那个——”

不知多少道目光刷地盯过来。

大东几乎立刻就感觉到诡异了。但碍于脸面,他脚步顿了一下,还是强装镇定地继续往张岚身边走,把话说完了:“——叫陈时的徒弟么。”

只是声音越来越弱。

刚说完,他就听见有人轻幽幽地跟话道:“他应该不姓陈,姓闻……”

大东当场绊了个跟头,生拽住快他一步的同伴才稳了一下。

他攥着对方一动不动地消化了两秒,终于明白了“姓闻”的意思。

“不可能。”

他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

可回完他便意识到,跟话的不是什么莽撞之辈,是吴家的家主,一位个性沉稳,从不胡乱开口的人。

老太太声音很轻,但周围实在安静,所以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那句话犹如滚油入水,“嗡”地引起了巨震。

连带着之前各家家主竭力闷压的那些惊骇,一起引爆开来。

大东心跳得又重又快。

他目光已经直了,脑内却依然慢半拍地转悠着反驳的话。他想说我跟他们进过笼,真要是那位姓闻的老祖宗,必然跟其他人泾渭分明格格不入,毕竟眼界见识都隔了太多,和谁都很难融到一起去。但他跟沈家另一个徒弟还有谢问都融得挺好,一看就是一块儿的。他要是那位傀术老祖……那谢问呢?!

议论声倏然静止,一部分的目光再度集中到了吴茵身上。

大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不小心把那句话问了出来。而吴茵嘴唇开阖着,只说了一个“他是……”声音就兀地没了,像是喉咙太过干涩梗了一下。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唇间微颤的动作,辨认出了那三个字。

那是……

尘不到。

祖师爷,尘不到。

于是万般反应统统归于虚无,那是真正的死寂,寂静到连风都忘了动。

小辈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是这种惶然无声的场面了,因为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叫人吗?

叫什么呢。

千百年了,各家代代相传之下,从没有人真正说出过“祖师爷”这个称谓。那是一个避讳,避着避着,就再也叫不出口了。

而他们毕竟又是明白礼数的,“尘不到”这个名字,没有人会当着面叫。

不敢,也不可能。

他们更不可能省去这个步骤直接开口,因为跟这位祖师爷相关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碾着雷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