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布下的第三天,云浮罗家、渭南杨家、长乐林家、苏州吴家等等都到了,从跟张正初平辈的几位家主,到常有往来的后辈,都一一点了香。
张岚最初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张家今不如昔,她没想到各家都会来。
但后来她又不那么意外了——能世世代代做着同一件事的人,除了世俗的那些联系,多少都会生出些羁绊吧。
罗老爷子敬香的时候看着灵堂上的照片,对张岚说:“用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有心啊。”
年轻时候的张正初,其实是有一双笑眼的。
“三爸爸简直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眼睛。”罗老爷子说完,又看了看张岚说:“三跟雅临就更像妈妈。”
“我以前还跟三爷爷开过玩笑,说他那个眼睛就不是当家主的料,以后他老了啊,恐怕没什么威严……”
他本来会是慈祥的老人,面对小辈毫无脾气、百依百顺。会真的左手抱着一个,右手再牵着一个,去花市鸟市,去河塘钓鱼。然后在老友面前,笑眯眯地显摆他那些天资过人的儿孙。
“可惜后来真到年纪大了,他变了样子,我也忘了那些玩笑话了……”罗老爷子摇了摇头,把香插进了炉里。
张岚伏地磕了个头,直起身的时候,听见老爷子说:“阿岚,今天来这其实还有个事……”
……
那天傍晚,山里下起了秋雾。
闻时泡完最后一次药浴,换了衣服打算回一趟沈家别墅。
——他跟尘不到在松云山住了好些天了,毕竟山里草药多、灵气重以及……草药多,灵气重。
有些原因说出来会被傀线当场绞杀,就不多提了。
总之,他俩最近住在山里也是为了夏樵、卜宁他们好。否则家里可能会多几个老毛、大小召这样的怨灵。
他们回沈家是事出有因。那天阴历是八月初三,是卜宁的生辰,也是周煦的。
生辰当然是个好日子,只是有些常人不知道的说法。一般来说,人的灵相在某几个时间里是不稳的——怀胎三月、出生之时以及每年生辰,生辰又以十二年为一轮。
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其实没什么影响,但周煦和卜宁不同。
他们天生灵相就不稳当,又被一分为二,经历过种种消耗,还挤在一个躯壳里。这就有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意思了。
尘不到和闻时不放心,打算回沈家住几天,看着点。
临下山时,夏樵发来了消息,说张家给枉死的张正初摆了灵堂,张碧灵带着周煦去吊唁了。
可尘不到随手放了一张符出去,却发现张家这会儿是空的,那些去吊唁的人并不在灵堂,而是在相隔千里的百翠山。
“百翠山?”闻时皱起了眉,“去那干嘛?”
他先前拽着尘不到对过地图,那个湖里布了阵的不知名山坳就在百翠山。他对这地方有阴影,一听有人去就条件反射戒备起来,满脸不爽。
“三先别急着凶。”尘不到曲着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然后破开一道阵门说:“过去看看再说。”
闻时最近对尘不到的手指也有“阴影”,被碰两下就默默收了炸起的毛,一言不发地被尘不到拉进阵门。
他们在竹林中落了地。
闻时扫开雾瘴,就见本该在张家吊唁的那些人都围站在湖边。
他手上的傀线瞬间绷了起来。
就在那些削铁如泥的长线迸射出去的前一刻,他看见那些人纷纷伸出了手,捏着指尖朝地上滴了点什么。
闻时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那是血……
他们在往阵石上滴血。
血是最深的联系。当初尘不到往阵石上抹了一道,这个巨阵就和他生死相牵,他成了这个阵的阵眼。
而如今,这些人悄悄来这里补上了自己的血,就相当于签了一道誓书。
自此以后,世间万般尘缘,就不再是那一个人担了,而是后世所有,是每一个出现在名谱图那些枝枝蔓蔓里的后人。
那一刻,埋藏于湖底的巨阵在山水之间嗡鸣了一声,山间鸟雀乍惊乍起,扇翅声穿过了千年不息的山风。
那张众人烂熟于心的名谱图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瞬息亮了起来,亮光自末梢而起,流经每一个名字、每一条线,流向源头。
像万千河流奔赴于海。
这是千年以来,这张图上的人第一次真正产生牵系。
在流经最初的几个名字时,松云山的养灵池震了一下,池水轻撞石壁,溅出几星飞沫又复归平静。
闻时突然抬手摸了一下后脖颈,指尖触到一片潮意。
刚刚有风吹扫过去,竹叶上的露水抖落了几滴下来,凉得惊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竹叶,又环扫一周,总觉得刚刚似乎听见了什么。
尘不到好像也有所感应,眸光落在竹林渺远的深处。
“三刚刚——”闻时正想问他,却听见湖边的人群里传来一声低呼。
他循声回头,看见周煦瘫软下去。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和尘不到已经到了人群里,一把抵住了软倒的人。
“小煦!!”张碧灵惊慌失措,忙扑过来。她想拍了拍周煦的脸叫醒他,又不敢乱碰,“小煦??”
她叫了好几声,周煦却毫无反应。
但他看起来并不像在忍受什么痛苦,更像是忽然之间睡着了。只是脸上血色不足,额头又烫得有些吓人。
“他怎么了?”张碧灵惶急地看向闻时和尘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