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饿极的时候,脑子里除了对食物的渴求,装不下别的什么东西。
沈三狼吞虎咽,连烫死都不怕。
窝棚里的兄弟三个相视一笑,王美娘整个人又缩回到了床角,把脑袋埋在两膝间,整个人蜷作了一团。
沈三并没有多留意同村王家的这个孩子,除了最初攀交情要一碗肉汤时,她给盛肉汤时看她两眼,这之外,他全副心神都在那一碗肉汤上,直到这个家里的另一个汉子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袱。
沈三已经把那一大碗连汤带肉吃了个干净,肚里终于有了食,久违的满足和舒坦。
东西吃完了,他的注意力终于能从饿和肉这仅有的两种交缠在一起的意识上挪开,然后,看到了那个汉子。
那汉子眯着眼看他,问家里兄弟怎么回事,听弟兄几个别有意味的说了几句,也笑了,而后,当着沈三的面解开了那个包袱。
……
沈三从窝棚里急冲出去,扶着不知谁家的墙,吐得是昏天黑地。
他脚步虚浮,再归家的时候夜已经黑沉,四下里却并不算静,哪哪儿都有饿得受不了的哼哼声。
甜丫猫崽儿一样的哭声也传了出来:“娘,饿,我好饿……我想吃土饼。”
沈铁:“娘,我也饿。”
李氏声音也虚弱,仍是轻声哄:“忍忍,睡着就不饿了,土饼不能吃多,吃太多会把人胀死的,听话,闭上眼睡,啊,打赢了就好了,我们就能进山挖到野菜吃,再套个山鸡,娘给你们炖山鸡汤,啊。”
然而这并不能安抚住饿得慌急的孩子,甜丫儿太小了,三岁的孩子,她只知道饿,抓心挠肝的饿,饿得直哭,却因饿得太久,哭也不能哭得出多大的声儿,猫儿一样的哼哼。
原本没哭的沈铁也带出了哭腔:“什么时候才打赢,我好饿。”
沈三游魂一样回到窝棚里,儿女的哭声,妻子的哄声全都不能入耳,他满脑子只有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和那家四兄弟哈哈的笑声。
胃里翻搅着,人仍陷在极度的恐惧中,然而这恐惧不能与任何人说,不敢让任何人分担,他窝进自己睡的位置,就连打颤都怕被旁边躺着正安抚沈铁的沈金觉察。
沈三多虑了,没人有余力觉察些什么,对抗饥饿这件事本身已经花费了他们所有的意志和气力。
……
城西许家破宅,老仆许叔也终于回到了家,步子太快,几近于奔跑。
院门仍从外锁着,他抖着手去开门,却试了几次都没能把钥匙对准锁孔,终于开了院门,把上下门闩都闩上,这才快步去开主屋的锁。
在地道里忙碌的许家人这会儿才听到动静,都停下手迎了出去,端着油灯还没走到地道口,许叔已经进来了。
油灯暗暖的光也暖不了许叔格外惨白的脸。
许掌柜心下一惊,举着油灯上下打量许叔,没有受伤,他心下微松:“许叔,你怎么了?可是安排你上城楼了?”
许叔摇头:“没,没有。”
“那您这是?”
许叔抓住许掌柜的手臂,力道大得让许掌柜都有些吃痛,诧异看他,也是这时才听出,许叔呼吸异常的重。
“许叔。”
许叔不等他说完,死死抓着他手臂道:“阿郎,得快,城里有人吃人肉,吃死尸肉了。”
等他把所见说出来,许掌柜身后的魏令贞直接扶着地道的墙壁干呕了起来。
许叔被分到的活计是抬伤员,自然,也包括抬尸。
今天临回来前抬的最后一趟,他亲眼看到一个被征过去守城才被替下来的汉子蹲在准备焚烧的尸堆前,好一会儿才离开。
他觉得不对,等那汉子走了,靠近去看,才发现刚死在城楼上的兵士,一种可怕的直觉,他抖着手把那人的衣襟掀开……
许叔呼吸急重:“不止一个,不止一个,不止一家在吃人肉,得快点走,这里不能久呆了,快挖地道。”
……
守城战死之人尸身被大块割肉的事于第二日上午被军中一个士兵发现了,被逮到现场的那一个割肉者被闻报而来的守将当场斩杀,头颅滚了老远,而后叫人将分离的尸首悬于东市,鸣锣以告百姓,再以剐刑。
王美娘夫家那兄弟四人其中之一,被拉了壮丁那个,刚来换防就看到了这一幕,面上神色难看非常。
沈三这一日窝在自家窝棚里。
没人来抓壮丁,倒也不急着躲出去。
只是没呆多久,外边传来锣响,还没听清楚对方说的什么,沈三又惊弓之鸟一般逃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