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全是纸片人

异类就是异类,没有人会对异类产生情愫的。

张三已经即位几年了。

排布成“SOS”形的铁线莲一年年地绽开,新的秀女一拨拨地入宫。

张三知道自己不能留下子嗣。这几年间,他装疯卖傻,明里暗里与太后作对太多,太后对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一旦有皇子诞生,他作为傀儡的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第二天就会意外摔死在井里。

然而,他也不能拒绝选秀纳妃,因为他不知道这其中哪一个妃子,就会是那个同类。

他要从太后派来要孩子的、端王派来下毒药的、各方势力派来操控他的佳人中,分辨出一个她来。

那个人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出现呢?这个执念就像垂死之人吊着的一口气,逼迫他踉跄前行。

他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的一言一行,隐晦地暗示和套话,兵来将挡地逃避房事,水来土掩地阻挡刺杀。

就连御前侍卫中都混进过奸细。那之后他就不再信任他人的保护,花费了几个月自食其力,在寝宫造出了滑轮控制的机关,只消按下藏在各处墙壁的特定砖头,就会有暗箭射出。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停下来想,即使真的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他帮助不了她,也配不上她的帮助。

女主是要去找男主的,而他只是个反派。

刚刚穿来时,他还怀抱着逆天改命的天真梦想。如今他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与长相了。他是张三还是夏侯澹?那所谓的现代人生,只是他幼时在御书房做过的一场梦吗?

女主看见这样的他,恐怕也会转身而逃。

珊依也是在那时入宫的。那一年,燕国将她与一箱箱的珠宝、狐裘一道送来,她的名字被写在礼单上,先是献舞,再是侍寝。

不同于后来越传越神的倾城倾国,珊依当时被称为美人,只是因为被封为美人。她年纪很小,几乎还没长开,唯有一双眼睛极大,眨动眸子时显得茫然而可怜。

她的长相有些像张三手下的第一条人命,那个小宫女。

珊依不怎么会说官话,也听不太懂。张三照例试探了两句,她听不懂他的现代梗,还以为是自己官话不好,泫然泣下地谢罪,求他别赶自己走,否则燕国的大人们会打她的。

张三道:“他们打不到你了。”

珊依只是哀求,比画着说:“我必须,跟你睡。”

张三:“……”

他哭笑不得。“那你躺下睡觉吧。”

珊依懵懂地点点头,真就安静躺下了。

张三遇到的上一个脑子这么简单的人,还是他的初中同学。

他自顾自地翻了个身。

因为头疼,也因为枕畔有人,他通常很难入睡。但那一天,她身上的胭脂味儿仿佛上等的安神香,他不知为何昏昏沉沉,很快陷入了浅眠。

——后来他才知道,那还真是特意为他调配的。

接下来的事,其实他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因为在意识清醒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

等他挣扎着睁开眼,胭脂味儿里混入了浓重的铁锈味儿。珊依伏倒在他身上,死不瞑目,手中举着一把匕首,背上则插着机关中射出的暗箭。

月光从雕窗倾泻进来,泼洒了她一身。她空洞的双目仍旧显出几分迷茫,仿佛不明白世上怎么会真有梦中杀人的怪物。

张三与她对视了很久,笑了。

他将她的尸体抛下床,枕着满床铁锈味儿的月光,重新合上眼。

那是他杀的第二十七个人。他决定不再计数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全是纸片人,全是纸片人,全是纸片人。

千秋宴后的清晨,都城的街道格外热闹。

往来的商贩与行人脚步不停,却都偷眼望向人群中几道格外高大的身影,眼中隐隐带着戒备。

燕国人。

虽然听说他们是来和谈的,但数年交战的阴影尚未消失。或许也正因此,怎么看都觉得这些使者身上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哈齐纳低头走路,耳中飘入某座楼里传出的唱曲声,哼了一声,用燕语说:“太柔弱了,远不如我们的歌声悠扬……”

在他身边,那魁梧的络腮胡从者突然举起一只手臂,拦住了他的脚步。“等等。”

哈齐纳抬头,不远处有一伙人迎面而来。都是贩夫走卒的打扮,地痞流氓的神情,手里抄着破铜烂铁当家伙。

为首的道:“我兄弟说摊上丢了东西,是你们偷的吧?”

燕国人刚刚经历昨夜那王大人的诋毁,闻言登时眼中冒火。“证据呢?”

“证据?你们站直了让我们搜身啊。”来人面露凶光,伸手就来拉扯他们的衣服。

燕国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怒喝一声,出手打了起来。

却没想到来人一出招,竟然个个训练有素,根本不似寻常走卒。

哈齐纳入城时被卸了武器,空手与之过了几招,臂上竟被砍中了一下,血流如注。

他面色一沉。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对方分明是玩命来的!

哈齐纳下意识地转头喊了一声:“王……”

络腮胡用手势制止了他。

哈齐纳道:“你先走,我们来对付他们!”

络腮胡道:“一起撤。”

燕国的汉子没有不战而逃之说,哈齐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络腮胡道:“跑!”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哈齐纳猛然倒退。对面数把暗器飞来,络腮胡闪步挡在哈齐纳身前,举起手臂一一格挡,袖中传出金铁之音,是穿了护铠。

哈齐纳转头一看,背后不知何时也被一群人堵住了。

络腮胡拖着他冲进了旁侧的窄巷中。余下的燕国人万分屈辱地跟上,对方却还穷追不舍,大有赶尽杀绝之势。

络腮胡边跑边沉声道:“不能应战,我们杀一个人,就会被扣个罪名抓起来。”

哈齐纳回过味来,怒骂道:“阴险的夏人!”

燕国人吃了地形不熟的亏,片刻后被对方驱赶进了一条死胡同。

哈齐纳背靠墙壁,望着乌泱泱一大群追兵,悲愤道:“同归于尽了,把他们全干掉,也不吃亏!”

络腮胡却叹了口气。“亏了,计划没完成。”

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哨。

络腮胡猛地回头,瞪着背后那面墙壁。“墙后似乎有路,翻过去。”

当下燕人一边借着窄巷阻挡追兵,一边互相借力翻过了高墙。墙后果然是路,哈齐纳来不及多想,护着络腮胡狂奔了一段,追兵却没再跟来。

墙对面隐约传来怒吼:“都拿下,押去官府!”

哈齐纳喘息未定。“官兵来了。”

络腮胡道:“来杀我们的那一伙,想必是太后的人。官兵就是皇帝的人。”

“那刚才打呼哨的呢?也是皇帝的人吗?”

络腮胡眯了眯眼。“也许不是。如果是皇帝的人,为何不光明正大出来相见?”

端王府正在开小会。

方才打呼哨的人正跪地复命:“使臣团里那个哈齐纳,似乎不是真正的领头人。属下听得懂一些燕语,方才哈齐纳叫了那魁梧从者一声‘王子’。”

夏侯泊道:“燕国有很多个王子。不过,他那把络腮胡瞧着诡异,多半是为了掩盖面目。寻常的燕人一辈子都没被大夏人见过,没必要藏头遮面。既然伪装了,想必是个老熟人。”

探子道:“殿下是说……”

夏侯泊似笑非笑。“应该是在沙场上与夏人打过照面吧。他那个身手,倒也当得起‘燕国第一高手’之称了。”

探子一惊道:“那人是图尔?!图尔不是与燕王水火不容吗,怎会替燕王出使?不对啊,他改名易容,难道是瞒着燕王偷偷来的?”

夏侯泊沉吟:“应该是偷天换日,冒名顶替了真正的使臣团吧。燕王是想要和谈,至于图尔嘛……”

他的心腹纷纷展开分析:“听说他与数年前死去的珊依美人是青梅竹马。珊依死在宫里,燕人却不认行刺的罪名,反而指责大夏害死了她,以此为由宣战。”

“所以图尔是真心恨上了皇帝,决定效法荆轲?”

“不对吧,荆轲刺秦后,自己也必死无疑,图尔大好前程,何必赌命呢。”

夏侯泊想了想。“你们说,燕国内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殿下是指,图尔不敌燕王,在燕国待不下去了,所以孤注一掷跑来大夏,想要坏他叔叔的大计?”

夏侯泊慢悠悠道:“无论真相如何,总之这次和谈八成是要黄了。皇帝本就势单力薄,身边的高手已经死了,图尔带了一群‘荆轲’来,骤然发难的话,他逃不脱的。”

心腹迟疑道:“要不要……向皇帝透露些什么?”

话音刚落,夏侯泊就微笑着看向了他。“你这么好心?”

心腹吓得立即跪倒。“属下是为殿下考虑啊!若是真让图尔杀了皇帝,两国又要起战事……”

夏侯泊温和地扶起他。“这倒不假,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方才突然又想到,以图尔的身手,当荆轲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太后也杀了,似乎也非难事吧?”

心腹傻了。

“到时群龙无首,强敌在外,太子年幼,必须有一人摄政主持大局。”端王眨眨眼,“至于战事上,我既已知情,可以早做准备,也不至于被燕国突袭,措手不及。”

心腹们寂静了。

恶人,这是真恶人。

心腹道:“不愧是殿下,高瞻远瞩。”

夏侯泊笑道:“所以,不必通知皇帝,必要时还可以助图尔一臂之力。接下来,只需要确保他们动手时,太后也在场。”

“来,喝。”杨铎捷晃了晃酒壶。

李云锡猛干一杯。“杨兄家这藏酒是不错,那我就不客气啦。”

杨铎捷没说什么,坐在一旁的岑堇天笑道:“难得见李兄如此开怀畅饮。”

李云锡:“……”

李云锡如今虽然混了个官职,但苦日子过惯了,为人比较抠门,自己根本不舍得买酒,上杨铎捷这儿做客才开了戒。

被岑堇天揶揄了一句,他也不生气,反而劝道:“咱哥儿三个好久没聚了,岑兄也来一杯?”

岑堇天挥了挥苍白的手。“不了不了,我还想留着命多种几日田。”

他倒是并不避讳自己的病,但李云锡不擅长说漂亮话,微醺之下更是迟钝,舌头打结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最近气色不错啊。”

岑堇天哪里不知道他的脾气,闻言笑出了声。“李兄有心了。”

杨铎捷道:“确实。”

李云锡皱眉瞪着他。

杨铎捷道:“怎么?”

李云锡道:“你今天见面以来说的话,尚未超过十个字。我就奇怪了,你小子不是最会说话了吗,怎么突然惜字如金起来了?”

岑堇天也问:“杨兄似乎清减了些,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杨铎捷自己一口闷了一杯酒,苦笑道:“别提了,我这辈子都不想说话了。”

半壶酒后。

杨铎捷道:“你俩在户部倒是得偿所愿了,可知我进了钦天监,每天负责什么?卜筮!星命吉凶,祸福兴衰,天天编故事给人看。你们以为瞎编就成吗?不行!大人物要这一卦算成坏的,它就得是坏的,还必须算得步罡踏斗、穷神知化,坏得扬葩振藻、斐然成章。我的文采是干这破事用的吗?”

李云锡:“……”

岑堇天:“……”

杨铎捷打了个酒嗝。“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有更离谱的呢!有时太后要它坏,可陛下要它好,钦天监里分成两派,同僚之间辩经似的来回打机锋。我日易千稿,笔都磨秃,就为了证明那破龟甲往左裂是裂得好!嗟乎,天底下竟有如此凄惨之事,我杨铎捷十年寒窗,修出这八斗之才,最后终于当上了算命先生?!”

李云锡:“……”

岑堇天没忍住,笑了一声:“你别说,倒是形神兼备。”

杨铎捷长得颀长白皙,两道长长的细须随风一飘,颇有些仙风道骨。

李云锡搭住他的肩。“道长,你看我这手相……”

杨铎捷有气无力地骂道:“滚。”

李云锡笑够了,安慰道:“陛下不是说了嘛,眼下需要你写的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唬人,再过一阵,他会把你调走的。”

杨铎捷以手撑额,低声道:“我问一句大逆不道的,你们信他吗?”

岑堇天当初就是第一个向夏侯澹表示效忠的,闻言干脆地点了点头。

李云锡沉默了一下。“他说让我继续整理各地的土地册籍,终有一日会用上,也算是天子之诺吧。”

杨铎捷惊了。“你刚进户部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尔岚长袖善舞,混得平步青云,你也不介怀了?”

李云锡露出些微不自在的神色。“我现在不那样看他了。”

杨铎捷怔了怔,苦笑一声,颓然道:“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彷徨。”

“杨兄……”

杨铎捷将声音压得更低。“自从湖上初遇以来,我们已经见过数次圣颜了。你们注意过没,那圣人望过来的眼神,有时候……倒也不愧圣人之名。”

如大风掠过草木,无悲无喜,天地不仁。

另外两人一时无话。

杨铎捷将客人送到门口,在道别前补上了一则消息:“礼部那张主事,你们知道吧?我俩一起准备千秋宴,混得很熟。昨儿他悄悄告诉我,燕国使团在大街上遭到匪徒追杀,侥幸逃脱。”

李云锡回头看他。“是太后假匪徒之名想除去他们吧?”

杨铎捷道:“八九不离十。结果,陛下命礼部去他们的馆驿登门道歉,阵仗摆得很大,对着他们的冷脸还软语安慰了半天。”

岑堇天感叹:“那真是给足他们脸面。陛下是真心想促成和谈。”

杨铎捷道:“所以我就更不解了。当初派汪兄孤身去燕国的时候,我就心里打鼓。现在汪兄有去无回,凶多吉少,陛下自己都猜测这群燕人来者不善,却还要放下身段去讨他们的好,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心里真的有计划,还是仅仅以此为由头,在从太后手上夺权?”

最后一句心里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我们难道只是夏侯澹争权的棋子与喉舌吗?

夜里,图尔喘着粗气惊醒过来。

大夏馆驿中的床铺很柔软。太柔软了,简直让人的四肢都深深陷入,移动困难。或许正是因此,他才会做噩梦。

图尔翻身坐起,扫了一眼床边席地而坐的几个侍卫。“几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