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了。”哈齐纳点起一盏灯,“王子,你没事吧?”
图尔起身去洗了把冷水脸,在回来的路上瞥了一眼窗外。
夜色之中,馆驿大门外还有不少禁军值岗。据说是大夏的皇帝为了保护他们,防止匪徒再度作祟,特意加派的人手。
至于到底是守卫还是监视,那就不好说了。
哈齐纳皱眉道:“多出这些人,咱们的计划……”
图尔倒是很平静。“静观其变吧,这次和谈本就是夏侯澹私下促成,他总会亲自见我们的。到时候再动手。”
但是从哈齐纳担忧的眼神中,他能推断自己此刻的脸色不太好看。
是因为梦见了珊依吧。
图尔烦躁地晃晃脑袋,甩掉了脸上的水珠。暗淡烛光中,他没粘胡子的脸庞有着深刻俊美的轮廓。
图尔重新吹灭了灯烛,躺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你们说,扎椤瓦罕发现了吗?”
离开燕国的时候,他名义上还被困在家中不得离开,也无人探望。他留下了与自己形貌相近的替身,只要燕王扎椤瓦罕不召见自己,就不会察觉异样。
哈齐纳道:“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大王本就不常见你,应该不会发现。”
图尔嗤笑一声:“他此刻还在翘首期待和谈的结果吧?”
他的手下们发出一阵压低的嘲笑声,像一群呼哧带喘的野兽。
哈齐纳笑得尤其开心。“他是一匹断了牙的老狼,只能等死。”
图尔知道哈齐纳的父亲是被燕王杀死的。这些跟他来到大夏的男男女女,有些是与夏人有血债,有些则是与燕王有深仇,所以甘愿踏上这条有去无回之路。
而他自己呢?
有选择的话,他其实并不想当卑劣的刺客。他一生所求,是立马横刀,率军杀入夏国都城,砍下皇帝的头颅。
但燕王老了,软弱了,打不动了。被夏国派来的说客一怂恿,就想亲手将战火熄灭,还要将为他出生入死过的战士一一除去。
兔死狗烹——这是图尔从夏人那里听过的说法。
但那时,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条狗。
曾经的扎椤瓦罕并不是这样的。他恨极了大夏,以虐杀夏人为乐。
图尔听到过传言,夏人当年在射瞎他一只眼睛的时候,其实还射伤了另一个地方。所以他没有自己的子嗣,只有图尔这么个侄子。
扎椤瓦罕待图尔算不上亲厚,但也尽职尽责地教过他骑马狩猎。
年少的图尔在姑娘们热切的眼神中纵马归来,将狩猎成果一件件地呈在叔叔脚边:无数的鸟雀、四只兔子、两头鹿,还有一匹年老的狼。
有人吹捧道:“王子的身手越来越好了,很快就会成为燕国第一高手了吧!”
图尔笑着望向叔叔,却捕捉到了他脸上稍纵即逝的不悦。
当时图尔并不知道那个微妙表情的含义。即使他知道,他也说不出谄媚阿谀的话语。
所以他一无所觉地行礼离开,小跑到等待自己的珊依面前,变戏法般亮出一朵新鲜带露的花,别到了她的发间。
在一无所觉中,那条无形的罅隙逐日扩大。直到燕王声称,要在贵族中选出一名圣女,将她作为和平的礼物献给夏国。
图尔砸开叔叔的大门。“为什么是珊依?你明知道我跟她……”
燕王只回了一句:“她的身份最合适。”
图尔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轻声道:“再忍几天,别出纰漏。”
哈齐纳道:“是。”
端王党连夜开小会,熬掉了不知多少根头发,推翻了不知多少种方案,只为确保图尔不仅能成功行刺,还能顺手带走太后。
想在此时让皇帝、太后和燕人这三方聚集到一处,其实难如登天。
太后跟皇帝势同水火,还在找机会杀使臣。她都如此撕破脸了,皇帝就是个傻子也不会让她接近使臣团。
端王已经步步为营地忍了这么多年,所求无非正统,要名正言顺地坐上那皇位。所以此番借燕人之手,一次除去两大劲敌,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心腹们又薅下无数把头发,最后想出了一个惊天奇招。
他们找夏侯泊如此这般地汇报了一番,夏侯泊也不禁扬眉。“富贵险中求啊。”
心腹道:“此招确实危险,变数极大,属下也并无把握一定成功。或许……谢妃娘娘能算一算?”
谢永儿在端王党中其实是个名人。
不仅因为她跟端王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绯闻,也因为她出的主意,常常如神来之笔,匪夷所思,却又每每如窥破了天机一般,能未卜先知,所言必中。
听到这个名字,夏侯泊顿了一下。
谢妃在千秋宴当晚滑胎,经太后与皇帝一闹,滑得无人不知。心腹们对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多少有些猜测,此时不禁八卦地偷瞄端王,试图打探他对此事的感想。
夏侯泊召来一名探子。“谢妃在宫中如何?”
探子道:“滑胎之后,发热不起。皇帝大怒,说要彻查此事,整顿后宫,还派了侍卫保护她养病。”
说是整顿后宫,但后宫这些年没有任何孩子出生,大家都明白这锅是谁的。
心腹们八卦的眼神更加热切,似乎想瞧瞧自己侍奉之主究竟有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夏侯泊停顿的时间比平时略长一些,眉间也隐隐染上了忧色。
心腹们莫名松了口气,却听他道:“胎都滑了,应该无人会再害她,此时还派人手保护,似有些蹊跷。”
心腹们:“……”
这就是你的感想?
这真的还是人类吗?
夏侯泊道:“总之想办法递张字条进去,说我想与她一见吧。”
此时此刻,谢永儿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怎样的风云中心。
她睡得昏昏沉沉,惊醒时还神志混沌,蓄在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下去,渗入了枕头。
“你梦见谁了?”有人在床边问。
谢永儿迷迷糊糊地扭过头,夏侯澹正俯视着她。
“你一直在道歉。”夏侯澹唇角一挑,语带讽刺,“梦见端王了?孩子没了,你对不起他?”
谢永儿直愣愣地望着他。“不是。”
夏侯澹道:“那是谁?总不会是我吧?”
谢永儿回过神来,闭口不答了。
夏侯澹“啧”了一声:“说说呗,反正现在大家都不用演了,你也死定了——”
“行了行了,我来吧。”庾晚音从他身后探出头,伸手摸了摸谢永儿的额头,欣慰道,“可算退烧了,这古代医疗环境真是吓死个人。你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
谢永儿还是不说话。
庾晚音转身去推夏侯澹。“你先出去,我跟她谈谈。”
夏侯澹错愕道:“为什么赶我?”
庾晚音对他一个劲儿使眼色。“没事的,交给我。”
她关上门,重新回到谢永儿身边。“还难受吗?”
谢永儿费力地支起上身,靠坐到床头,强打精神问:“你们也不必唱红脸白脸,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庾晚音笑了。“行,那我就直说。端王送了张字条进来,约你今晚在冷宫那破房子里私会。”
谢永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们今晚就得放我出去见他。”
“怎么,不放你的话,你还指望他打进来救你?”
“不。若是让他发现异常,我就失去了他的信任,对你们也就失去了价值吧?你想拉拢我,不就是为了套他的情报吗?”
庾晚音顿了顿,嘀咕道:“这会儿倒挺聪明。”
谢永儿怒道:“我本来就很聪明!我输给你是输在了信息不对称,你不要搞错!”
“你输给我?不对吧,我俩本来就没什么可争的。”
“事到如今说这种漂亮话——”
庾晚音认真道:“非要说的话,你难道不是输给了端王吗?”
谢永儿:“……”
庾晚音对着她苍白的脸蛋看了半晌,突然跑去搬来妆奁,道:“转过去。”
谢永儿问:“做什么?”
“今晚不是要约会嘛,给你做个妆造。”庾晚音扶着她的肩膀转了转,让她背对着自己,举起梳子开始给她梳头,“女生寝室八卦时间,你没经历过吗?”
谢永儿道:“没用的,别对我打感情牌。”
庾晚音不为所动,径自八卦了起来:“所以你刚才真的梦到夏侯泊了?”
谢永儿紧紧抿着嘴,摆明了非暴力不合作。
“这么卑微吗?”庾晚音连连摇头,“你还记得自己是现代女性吗?他明知道你会被太后逼着堕胎,还让你怀上了,这种无情无义的狗男人你还道歉……”
谢永儿抿不住了。“都说了不是他。”
“那是谁?肯定也不是夏侯澹啊。”庾晚音皱眉想了半天,一惊,“难道是我?你终于良心发现,明白我对你的好了吗?”
谢永儿:“……”
庾晚音一脸感动。“姐妹,恭喜你终于悟了,不过道歉就不必了,我这人心胸比较……”
谢永儿忍无可忍道:“是我妈。”
“?”
谢永儿背对着她低下头。“可能是因为得知了你俩的身份吧,我梦见了一点穿进来之前的事。我穿来之前还在为了无聊的事跟她吵架,都没来得及道个歉。”
庾晚音本来是抱着做攻略任务的心态来聊天的,此时却不禁顿住了动作。
谢永儿之前说话一直拿捏着古人腔调,如今这样坦率直言,倒让她头一次有了“同类”的实感。
庾晚音想了想,道:“我穿来之前倒是跟我妈通了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周末就回去。听她语气神神秘秘的,也许是又学了道什么小吃,想做给我吃吧。”
谢永儿的头略微抬起了一点。
庾晚音却不说话了,周身气氛消沉。
谢永儿问:“你是哪里人?”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穿书之恶魔宠妃》里的城市名,跟现实世界一致吗?
她继续梳头,试探着说了个最大众的:“北京。你呢?”
谢永儿道:“A城。北京在哪儿?”
庾晚音道:“……小县城,没听说过也正常,离你那儿还挺远的。”
谢永儿道:“哦?你们那儿小吃很发达吗?”
庾晚音根本不是北京人,仗着《穿书之恶魔宠妃》肯定没写过,顺口忽悠她:“还行吧,豆汁儿听说过没,可好喝了。”
谢永儿果然遗憾道:“没喝过。”
“那你可错过太多了。”
庾晚音给谢永儿打理发型的当口,一盘大棋正缓缓成形。
大棋落成之前,每一颗棋子都以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太后。
太后正用剪子打理她心爱的盆栽,大宫女低声通报道:“木云大人求见。”
这木云是太后党中一个敬陪末座的臣子,说话略有些结巴,显得老实巴交,常被同僚嘲笑。
三日后就是签订和谈书的日子了,太后正为杀不了那燕国使臣而心烦,不耐道:“他能有什么事?”
大宫女道:“他说他有一计。”
太后:“?”
木云进来了,战战兢兢道:“微臣以为,陛下如今对……对那群燕人,如母……母鸡护崽,不宜直接冲……冲撞……”
太后“咔嚓”一声剪下一根杂枝。“木大人有何提议,不妨直言。”
木云更紧张了:“邶……邶……邶……”
他“邶”了半天没下文,太后自己都已经想明白了,眼睛一亮。
邶山。
邶山上有一座正在修建的陵寝,是夏侯澹为太后所筑,近日就该竣工了。
这是大事,皇帝理应陪同太后去验看一番。
那邶山远在都城之外,木云是给她递了个正当由头,让她将夏侯澹引出城去。皇帝走远了,他们再突然发难弄死使臣。
等到皇帝反应过来,早已万事休矣。使臣一死,两国交恶不可避免,这场仗端王就是不想打也得打。
木云还在结巴:“邶……邶山……山……”
太后道:“妙啊。”
木云:“?”
太后眼睁睁看着皇帝一天比一天强硬,该撕破的脸皮已经撕破了,对他的容忍也到了尽头。
她殷红的指甲掐下一朵花来,在指间把玩了一下。“就这么办吧,明日一早哀家便与他上山。”
木云赔笑道:“这……这个理由,陛下没……没法推辞。”
太后五指一收,揉碎了花瓣,顺手抛进土中。“平日里看不出来,你还挺机灵。”
木云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太后笑道:“也罢,待我们一走,城中之事就交给你了。此事若是成了,记你一功。”
木云狂喜道:“谢……谢太后!”
他点头哈腰地退下了,出门之前,用看死人的眼神瞥了她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