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4章 江南病木顾新舟

李春芳脸上并未露出丝毫的慌乱,两手放在腿上,微微侧过身子,试探地问道:“便是查到了陈家人头上,也在所不惜?”

“陈家?”杨宸把杯子落下:“就是查到了淮南王府,吴王府,又如何?”

“王爷是少年英雄,那臣今日也卖弄一番在朝多年,侍奉了太祖和太宗皇帝的资格如何?”李春芳极其耐心的等着杨宸口中说出那个“好”字。

微风拂过,兰亭之中被悬挂的风铃发出了稍许悦耳的声响,也就是此时,不知于何处传来的琴声的传来,曲声婉转,音色清冷,杨宸居然听出了曲中的淡淡哀怨之意。

可这墨园里,会在今日上下忙成一团时抚琴的,也就一人而已。

“先帝曾有言,以百姓之心为心,以百姓之念为念,臣知王爷今日是断然不会放过这些盘踞江南多年,如今稍稍起势,可以和北地世族平起平坐的江南大姓们,他们伸手拿了朝廷的银子,又兼并了百姓田亩,更有甚者,还掘开了朝廷修筑的水堤,使江河泛滥,百姓流离,又在事后卖弄起了善德之举,确是罪该万死。”

杨宸仔细听着,但也对李春芳如何知晓其中的底细有所困惑,这李春芳来江南之后,可是明明白白顶着一个“阁老白相公”的名头,整日玩弄风月,怠于政务。

“可王爷若是真的把江南士林横扫一空,朝中清流新贵何以自安,先帝苦心经营,使勋贵诸人不可一家独大的局面也会就此消亡,君子因势而行,朝廷要的,是江南吏治清明,诸税安然,但真把这些为朝廷做事多年的人一网打尽,谁来为朝廷做事?”

杨宸对此言不敢苟同,拍案喝道:“那按李大人的说法,本王就拿了他们的银子回京,当作这些事全然不曾发生不成?”

可没等李春芳回话,他又自己说道:“李大人不必在此徒费口舌,本王敬李大人是三朝元老,今日才请李大人在此饮茶,不然本王高低得治李大人一个懈政怠民,不能为陛下分忧,为朝廷解难的罪过。”

“哈哈哈哈,王爷要是想治罪,倒是也不难啊”

李春芳没有再像素日一样唯唯诺诺,此时在楚王殿下跟前,他反倒又像回到了长安那般,变回了那位臣列之中,仅仅落于王太岳和宇文杰只有的内阁大学士。

“臣的意思,不是让王爷拿了银子走人,这案子既然被捅破了,办是一定要办的,只是如何去办,该怎么办,臣以为还是当慎重一些为好。王爷必不会久在江南,此事牵连甚重,真要一查再查,少则三月,长则半年,王爷纵然有办案的心思,可有留在江南,慢慢查,慢慢办的时间?”

“不瞒李大人,本王已经上奏陛下,秉明了江南之事,等陛下定夺,本王自会留在此处,将这税案之中的积弊牵涉,查清楚了再走。”

李春芳又是轻抚长须笑道:“王爷何必自欺欺人,南疆激变,每日往返于长河上下,从渝州至江陵,江陵至金陵为王爷通报定南道情形的王府暗探不知有多少,王爷的心思何曾踏踏实实的落在我金陵江南之地过?”

“李阁老”杨宸双手负于身后,渐渐品出了李春芳身上那股其实从未消失,深不可测的姿态。

“你今日来找本王,到底想说什么?”

李春芳径直走向前去,并未看向杨宸,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兰亭之前未显波澜的池塘:“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王爷,让人家人头落地,妻离子散,九族流放的事,还是让老臣来做吧”

“阁老此话何意?”

“从老臣来江南道做巡守的第一日,就知道朝廷有朝一日必会因为府库不充而想到拿江南之地这些年被他们这些大姓望族拿去的银子充盈府库。老臣来金陵,世人皆道我疯魔,卖弄风月,只知醉酒,只知吟诗作画,但这一年多,老臣可是把往来江南道巡守衙门的折子公文账册一字不落的看过,王爷用锦衣卫,用刀剑酷刑去审,虽能早些给他们定罪,再借着雷霆之势,连根拔起。可这样,江南元气,何时能复?朝廷又能何时再仰仗江南财赋之力?何况我大宁,还远未到需要壮士断腕的那一步。”

宫人们在两人身后重新斟茶,兰亭之上也被悬挂起了亮通通的灯笼,李春芳毫无保留的说道:“王爷还年轻,日后在朝中还可大有作为,臣已经老了,早已是这病树沉舟,所以这些得罪人的差事和骂名,还是让臣来担。陈家势重,又是吴王妃的母族,不看僧面看佛面,倘若真是王爷亲自给陈家定了罪过,杀了吴王妃的兄长弟弟,流放了陈家全族,来日,王爷有何面目见吴王,何面目见吴王妃。朝中清流因江南士林而起,不过稍有起色,王爷真是把江南士林扫空,岂不是在朝中成了清流眼里死敌仇人?”

李春芳手掌苍老,此时目光深邃,看向杨宸的目光里,也多了一些别样的意味:“王爷年轻,做事只论对错是非,但许多事,可不止有对错,不止有是非,王爷做事,风风火火,其势如雷霆万钧,可进锐者退速,欲速则不达。王爷心里装着天下苍生,装着军国大计,却也该想想自己的处境,若是连自己都不能保全,谈何保全苍生,谈何护住社稷?王爷不知去向后,臣已上密奏于陛下,请陛下召回王爷,让臣来断案,该查的查,该杀的杀,该刺配的刺配,该流放的流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