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4章 知余,知瑜。

“住口!先帝乃是太宗皇帝亲选的太子,当朝太后,岂是你能如此妄议的?”

“哈哈哈哈”

纳兰瑜起身向徐知余讨了一杯胶东醉,仰起身来,一饮而尽。

“永文二年,师兄你身在长安,废太子杨琪到底是为何而死?你当真一无所知?”

徐知余面色铁青,呆坐在原处,没有解释,却又听到:

“永文二年,太宗皇帝被北奴围困,鲁王在京师谋反,长安兵乱,师兄以为,是谁的手笔?”

“够了!”

徐知余一拳砸在桌上,这么些年,他其实不止一次心里起过疑心,为何每一次祸乱,最终都会牵连到杀人凶手的头上。

可纳兰瑜没有停下去的打算:

“没有我,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一样会不择手段,就像当初对娘娘所做的那样。我从未想过让长安尸横遍野,让百姓民不聊生,让天下遍地烽烟,可这一切,没有我,一样会发生!”

“你只是想为娘娘报仇?”

“对!”

纳兰瑜难得失态,双手撑在了桌上,险些将一碗菜汤倾洒了出来。

“是太祖皇帝和高皇后做的好事,那他们一个暴怒骤崩,一个郁郁寡欢,母族独孤家九族尽灭而死,就是报应!是周德陷害的赵家,那周家自己也落得满门抄斩就是报应!是宇文靖带兵围的陈桥,那宇文靖死在班师途中就是报应!是宇文杰抄的赵家九族,那宇文嫣和亲北奴就是报应!当年鲁王行刺娘娘,那鲁王谋逆身死,就是报应!在王府,是高后告诉娘娘赵家有难,害得娘娘早产,险些身死,那高后和废太子落得一个废为庶人就是报应!”

“那辽王呢?姜家呢?他们又有何罪?”

纳兰瑜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狰狞,这么些年,他最恨的人,就在嘴边了。

“辽王狼子野心,不过是射给太宗皇帝的一支毒箭,姜家覆灭,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罢了”

“你这话,是何意?”

“娘娘当初何其倾慕太宗皇帝,可赵家落难,娘娘被毒杀之时,他居然一言不发?娘娘九死一生才生下了当朝陛下,可太宗皇帝竟然弃若敝屣?娘娘在赵家岗的孤坟之上待了二十载,陛下被太宗皇帝当作快刀使,若如今皇位之上的人不是陛下自己,谁能容他?”

徐知余辩解道:“先帝仁厚,自能容于陛下!”

“是么?我大宁朝还有比太宗皇帝仁厚之人?”纳兰瑜颇为讽刺的说道:“仁厚到囚禁了自己的战功滔天的弟弟,放任在幽巷里自生自灭,不管不问?仁厚到发妻惨死,孤守枯坟二十载?仁厚到杀了自己弟弟鲁王全家,连襁褓之子都不曾放过?仁厚到拿自己的儿子做快刀?放眼天下,我可是不知还有比太宗皇帝更仁厚的人了?先帝为兄长,能容陛下,不过是畏惧秦王之威,纵然先帝不杀陛下,有朝一日,姜家也必杀陛下!”

“非也!”徐知余起身争执道:

“太宗皇帝崩于忆欢殿,给赵家平反,追封娘娘为仁孝文皇后,还给陛下纳了宇文家之女为妃,当朝亲王,掌兵十余万,让我辅佐陛下,以全臣节,还不够?”

纳兰瑜呵呵一笑:“那是因为,太宗皇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周家覆灭,要给赵家平反不过一道圣谕,可他做了么?仁孝文皇后?若是娘娘还在,我大宁太宗一朝,何有三后之说?崩于忆欢殿,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太宗皇帝其人,背地里狡诈伪善,阴险狠毒,明面上宅心仁厚,他骗得过史册,但骗不过我!”

“我不与你争这个!”

“你当然不该与我争这个,既然楚王不愿做天子,如今,让娘娘的儿子做了天子是再好不过的,当年那些害死娘娘的凶手,也死得十去七八了。连太宗皇帝的仇,我也一并报了,不可谓不痛快。”

“太宗皇帝?”

“他能出一笔妙手让藩王就藩制衡世家,还弄出让勋贵藩王一道整兵北伐王庭想要将勋贵和藩王一道收拾之事,或许是没猜到他自己儿子早已知晓了他身患肺疾时日无多。辽王晋王横生了胆气直奔这长安来,还让北奴兵临城下,永文年间革除积弊的新政积累灰飞烟灭。霸业难成,功业未竟,文治不兴,没有这些催命符,只怕如今,该是永文十年的年号了。他登基之日,我曾占卜,苍天说他有十年之寿,可便是这样,只是让他抱憾而终,我也不觉解气。”

纳兰瑜的话里话外,仿佛将这些牵连到大宁天翻地覆的事视作了一桩不过尔尔的谈资。

“唉”

徐知余重重的叹息声,最终还是引来了纳兰瑜的讥讽:

“师兄,永文二年,周家覆灭之后,我给过太宗皇帝机会,可他没有给赵家平反,没有为娘娘正名,更没有对陛下多一丝一毫的疼爱。我知道他的王图霸业,我知道他想让杨家后世子孙还有大宁的千秋万代都惊叹永文帝一生的文治武功,对百姓,他或是一位仁君,可对娘娘,他却是这第一号薄情寡义之人。但凡陛下知道他是何等的薄情寡义,在永文七年,太宗皇帝驾崩之日,这座长安的主人就该是陛下了。”

“不会的”

徐知余对自己的弟子倒是从未怀疑过:“若是先帝还在,陛下只会一生一世做大宁朝的楚王,哪怕有朝一日,先帝有了杀心,陛下亦不会改的。若非先帝传位于陛下,陛下只怕也会安安分分的做一个摄政王。”

“摄政王?史册里除了一位周公,还有哪一位摄政王得以善终?皇族之中,当真有手足情深?只怕不然吧,先帝不过是想保存自己的一丝血脉,保存姜家,才将这帝位传给了陛下。”

徐知余摇了摇头:“在你眼里,权谋算计永远在人心之上”

“那是因为人心难测”

案上的菜肴在这冬日里已经凉了,唯一的一碗菜汤上,还飘散着一层凝结的油脂,师兄弟二人争执过后,反倒陷入了无端的沉默里。

他们两人,自下山之后各为其主,时至今日,到底还有多少师兄弟之间的情分,实在难言。纳兰瑜扔了一纸书信给徐知余,轻轻叹道:

“我当初行刺陛下,本是想断了他与宇文靖之女的婚事,可不承想,阴差阳错,竟然让陛下与一个外邦之女暗生情愫,这个外邦女,恐是陛下君临天下的累赘,你如今贵为一部尚书,又是帝师,倘若真有那么一日陛下要纳其为妃,你还得在朝中抗争一番。”

“当初在定南道,我曾将南疆四部之间的往来推演了一番,猜到或许是你的手笔啊,你是为了让陛下立功,有朝一日重返长安?”

徐知余双手负在身后。

“是也不是,反正事已至此,你我都无力再改变,大宁的百姓屡遭丧乱,就让这位你我推上帝位的皇帝还他们一个太平盛世吧。你不必和我说什么,我只是提醒,天子的命数里,这个外邦女是他的劫难,宇文靖之女,倒是天子的福佑。天意弄人,母族生死仇人的血脉,竟然会是这天盛朝最难得的一抹色彩,我大宁朝立国三十四载,出了五位皇后,竟然只有这一位,是真正的贤后之姿。”

纳兰瑜平生自负,可他也不敢说自己真的就能窥出这世间万物之变,更不敢妄论这天意弄人的本源。每每推演到这般手笔,只会惊叹于上苍造物之意,更觉其妙无穷。

“你今日见我,就为了说这些?”

“不然还能说什么?这封信,你回去了再慢慢看吧。我听说你收养了一个旧友之女,名唤白梦?”

“当年多有在她父亲那儿讨这一杯胶东醉痛饮。”

“那便好,后宫凶险,你这个女儿,心思太深,还是嫁给名将贤臣,日后给你养老送终得好”

徐知余站在那儿,本还因为自己这位神不知鬼不觉的师弟对自己底细一清二楚而吃惊,可是想到王府侯门,皇宫大内对他而言也不过如眼前之物便平静了许多。他竟然还说了一句玩笑之言:

“我已这般老了么?”

“师兄都五十有五了,怎么不老?一晃啊,咱们也下山二十多年了”

“你也老了,当年师父说,窥视天机者不得寿数,寿数难近不惑,你如今也五十有四了吧,现在看来,是师父错了”

纳兰瑜扑哧一笑:“师兄啊,你还是像从前那般嘴笨。难怪师父说你不如做个圣贤,生为帝师,死谥文正的贤相之身,不适合你。”

“造化弄人,这本是师父让你走的路,如今却是我走了,倘若当初不下山,恐怕接过师父衣钵,做这一生不出学宫的祭酒之人,该是我。”

“师兄为何下山?”

徐知余又沉默了,见徐知余不说话,纳兰瑜也生了退意,他想离开长安了,想离开这些世间的纷纷扰扰。他因一卦“楚当为帝”暴露了自己偷学禁秘,窥视天机之事,被师尊逐出了学宫。

这一生,他在追随杨泰,出谋划策,南征北战。在明知杨泰不愿为帝之时,仍为了心头对杨景的怨恨而固执行事。

最终,的确扶立了楚王为帝,却又是故人之子。这世间仅有的两位对纳兰瑜有救命之恩的人,最后都成了他一生的枷锁,他追随杨泰却不得其心,唯一可以用来聊以慰藉的,只是为赵欢报了仇,上至天子勋贵,下至参将布衣,皆不得善终。还有便是将赵欢之子扶上了帝位,证明了自己“楚当为帝”的卦象未曾出错。

可扶持赵欢之子为帝,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不想让那个令楚王倾慕一生的女人如愿,这么多年,纳兰瑜自己也分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