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胶东醉饮完,纳兰瑜有些醉意了,胶东多义士,这酒也烈得有些厉害,几碗胶东醉,倒是让纳兰瑜想到了曾经给师兄偷偷带酒上山,被师尊发现,一道跪于千年前那位临淄学宫开山之祖的圣人像前的旧事。
“师兄,就此别过吧,我知你怨我行事惹得四海骚动,那便再像当初在山上一般,让你来代我这个师弟收拾烂摊子吧。”
纳兰瑜说完,规规矩矩地给徐知余行了礼。
“子瑜,回学宫吧,去师尊的坟前认个错。”
“好”
徐知余没有想到,这一次,纳兰瑜答应了。而纳兰瑜也没有猜错,这世间真正懂他的人,只有自己的师兄一人而已。或许在权谋算计,占卜定谶之上自己胜过眼前这位师兄,可在临淄学宫真正传授的大道之上,他相信自己永远也不会胜过师兄。
“既是你要为帝师,那我便成全你”
但这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师兄,还有一事,赵祁是我的弟子,有宰辅之姿,罗义是我的义子,有名将之风,还有一个女儿,叫纳兰帆,日后这三人,还请你多多照看。你呢?就一个女儿,要不让师弟给你寻个贤婿?免得你日后无依无靠”
徐知余笑了,笑纳兰瑜这么多年,连怎么讲个笑话都不会了。
纳兰瑜穿梭在东市的街头,那位身手为当世前五的高手也悄悄走到了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军师为何要见他?不怕被朝廷发现?”
“朝廷不会发现的,他是我师兄,他不会害我的”
纳兰瑜并没有发觉自己话里的矛盾之处,他一面不信人心,只信算计,却又相信徐知余不会害了自己。
“再说了,凭你的身手,便是朝廷发现了,又有谁能拦住咱们?”
“没和令狐元白交过手,不清楚他的底细”
身边那位让人看不清脸的刀客,话里带着风霜的味道。纳兰瑜觉着自己身后已经不会被人看见,随即将身子弓着,他这些时日胸口难受,这样,他才勉强能喘息一口。
“怎么,害怕了?”
“这倒不是,一对一胜负不知,一对二想逃也不难。可是这毕竟是帝都,李淳风还在,还有宫里面那位不知底细的前辈。若是合力围剿咱们,恐怕还真出不了帝都。”
纳兰瑜的身子一停,又沉思了片刻:“坏了,李淳风也要成朝廷的走狗了。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走快些。”
“好”
穿过渐渐扬起的风雪,在那个驼下的后背,有一双目光,一如二十多年前,目送那位被逐出山门的师弟之时。
徐知余也离开了酒肆,这一日,他没有去想朝廷里让内阁争论不休的账册,没有去想因为四海来朝已经乱成一团的衙门。
回到府宅,只温了一壶珍藏了许久的胶东醉,面对空椅,一人独酌,将二十年来没有骂出去的话倾泻一空,也将二十年来没有问出口的关怀一句句说完。
整个徐府,只有已经改名的徐梦远远看着徐知余,说些不着边际的醉话。
四月后,春和景明之日,临淄学宫的山脚下,一个驼背的儒生被一个刀客背上了山,按照规矩,要入山,还需一层层的通禀。
可刀客不耐烦,一人挑翻了整个学宫,从山脚只花了两个时辰便打到了祭酒的门前。
此人还只是将驼背的儒生绑缚于身后,一手握刀,便做出了这等江湖百余年不能寻见的惊世骇俗之举,从此,名震江湖。
而令人意外的是, 临淄学宫受此巨辱,却没有遮掩,反倒是任其流传于江湖。
驼背的儒生见到了四年前被朝廷钦封的祭酒,但只会念几本经书的儒生们却不肯罢休,仍打算不顾生死的缠斗,护卫祭酒。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祭酒一见驼背之人便当场垂泪,还开了密道,将这儒生带去了埋葬历代祭酒的陵山。
在一座新墓之前,短短数月之内却像苍老了二十岁的儒生盘腿而坐,像与墓中之人交谈一般,一连谈了一日一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
祭酒命弟子在一旁记录,编录造册,成《陵言合录》三册为书,传于学宫诸弟子,一年以后,《陵言合录集》不知为何,传于山下,就此传于世间。
后世有人将此《陵言合录集》称为“终天盛一朝,无册可出其右,终大宁之世,此册可称前二,自此前后五百年间,概经世之要,谋略之术,此册可为前三”
天盛元年四月初十,《陵言合录集》成书,临淄学宫之上,多了一座纳兰子瑜之墓,一个曾经被逐出师门的逆徒,最终在此煌煌盛世开启之前,给了师门一座再兴的基石。
刀客就此留在了临淄学宫,为纳兰子瑜守墓,临淄学宫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
刀客手握刀柄,不时望着空空如也的无字墓碑,又俯身看着山下,笑问道:“等得到么?”
天盛元年五月廿九,在纳兰子瑜七七之日,朝廷的诏命送到了临淄学宫,一个曾经身为杨泰幕臣的谋士,得到了天子亲自赐的美谥“文襄”。一个与天子只有数面之缘,还几次打算行刺的叛臣,搅得他杨家鸡犬不宁的江湖之人,被追赠了“太子少保”
终大宁之世,唯此一人,至于这位纳兰子瑜究竟做了何事,能让天盛帝这般出格违制,后世多有猜测,但知晓底细的,最终也只有天盛帝杨宸与日后大宁的内阁首辅,谥号“文正”的徐知余二人。
杨宸从徐知余那儿知晓了一切,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他未能亲自给母亲报仇,不得不说是心头的一桩缺憾,而这种缺憾,最终被一个他视若仇敌之人所弥补。
为赵欢收尸的,是纳兰瑜,保存了赵家仅剩一份血脉的,是纳兰瑜,将忠臣良将送到他身边的,是纳兰瑜,搅动剑南祸乱让他就藩的,是纳兰瑜,拨弄南疆三部让他楚王得以领兵立功的,是纳兰瑜。
杨宸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恨纳兰瑜。
天盛二年,奉天盛帝诏命往胶东胶西两道赈济水患的朝廷重臣,回到了阔别了二十余年的临淄学宫。
他没有去拜访那位祭酒,更不曾入陵山凭吊,而是去了一座新墓。
洒着泪水,责怪道:
“师父说了,窥视天机之学不可学,你为何不听!”
“你徒弟是宰辅又如何,你义子是大将军又如何!我就是宰辅!我的弟子还是皇帝呢!”
“装神弄鬼!你要给娘娘报仇!为何不与我商议?!”
......
“楚当为帝!楚当为帝!去他的楚当为帝!下辈子,不要这么犟了!在下面好好给师尊磕头认错!”
徐知余终于当着纳兰瑜的骂出了自己连苛责都谈不上的话语,他还是那位总是会护着师弟的师兄,从未变过。
燃烧的白纸当中,徐知余将那封纳兰瑜送的信,又还给了纳兰瑜。
多少年后,已经贵为卫国公夫人的徐梦在徐知余油尽灯枯之时,才喃喃听到了一句:“子瑜,等等我。”
那时的她也便猜到了,天和二年的那个冬天,自己父亲夜半独酌之时说的那些话语是对谁人。
当然,她无从看见,在徐知余那夜的酒案上,有一封亲笔,上书:
“一遇楚王,误我此生。”
而在临淄学宫里,那封被烧掉的亲笔上,又多了两字:“知瑜”
“知纳兰子瑜者,唯徐子玠也!”
这句当初齐王妃赵欢打趣的话语,最终伴随着大宁朝第二位生为帝师,死谥“文正”的重臣,又回到了临淄学宫,纳兰子瑜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