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药方玄机连环计

四无丫头 君夕月 5429 字 8天前

可这样累出三层青眼圈的她,不仅比不上主子身边的翡春、比不上刚入宫的桃灼,甚至比不上那还在办事跑腿的二等宫女。这叫天资愚笨、无可救药,如何能不心焦、不气恼?翻身打挺坐起来,将新借来的书在桌上摆好,探身研墨,想是按师傅说的靠临笔来修身养性罢,可反倒是越写越慌张、越写越烦燥!别说按着的纸扯破了,悬腕的手抖不住了,你就看笔下“木棠”这俩破字!一横斜冲上了天;一竖粗胖扎根入了土;左撇短、右捺长,一个跛子站中央;三点臭豌豆,各个大如斗,房顶没处修,木上张不得口!

丢人……显眼!!简直擦砚台的废纸也不如!小丫鬟憋红个脸,挂在案头简直就要爆出满当当泪水来——可等等,且没空。没听翡春敲门来说么,主子午憩刚醒,找她近前伺候哩!这不就得慌里慌张打水洗了脸,稀里糊涂正衣服穿好鞋。才出门来又忘了书,才进偏殿又绊了脚。卧榻上皱眉头正品茶的福宝林打眼瞅见此等滑稽样,一时得呛了嗓子。

“不用……别磕头、停停,我是瞧着可乐,怎能算怪罪。”方若寒抚胸顺过气来,忙使贴身宫女将人搀起,“动不动就磕头告罪的——倒像谁欺负了你似的。没轻没重光听着咚咚得响,怪吓人!小小个姑娘家,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瞧,红了一片呢。不得,好好,擦点药去?这么瘦瘦小小的,这就跟了姐姐你啦,今年多大啦,瞧着可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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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一岁上跟了我,算是快三年了。”林怀思截住话头,放了茶杯只管摇头,“人是听话的,就是胆子小,偏又冒失。妹妹就别逮着她问了,少不得一会儿两股战战,又唐突了妹妹。”

再使个眼色,她这就是要让木棠退下了。放了书在这里给主子们消遣,你自己随便去御膳房跑腿还是关起门来面壁,总之不要再授人以柄。讷讷应一声,木棠的确是要走的,怎奈何福宝林执着不肯饶,口中说着:“所以姐姐更当调教!”当下竟追下榻来,一把捉了木棠的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可好一通仔细打量,“虽只有十三岁,瞧着也忒瘦了些!多吃点饭,小姑娘就要白白净净的才好,胖点儿有福,主子看着也高兴!胖点儿聪明,跟你主子久了,自然就学得灵光了!”

可不止这么说呢,人到了晚间还找太医专程带了药方送药过来。这回别说翡春看着眼热,就连林怀思,瞧她的眼神都带了些诧异,和福宝林姐妹叙话时更不自觉地拈酸吃醋。李木棠至此是否从受宠若惊中冷静下来,又从自轻自贱里清醒起来呢?要明白何谓炙手可热,何谓福祸相依;再念过百十遍“四无丫头”,晓得利害是非面前总归她这奴婢无足轻重。无非随波逐流,无从力挽狂澜,只管眼下吃好一剂药,吃饱一顿饭。晚上要睡梦香甜,谁知道来日是否大祸临头——别说危言耸听,你且看着,不出月余,谶语立即就应验:

引线出在那冯翡春身上。

吃惯了苦头的,有些麻木,习以为常,譬如林怀思;有些稚嫩,肖想救赎,诸如木棠;还有些张皇,昏招频出,就以今日之冯翡春为例。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前饿肚,在黄河水患之区;后为奴,于内宫幽闭之处。来去皆是没日没夜的磋磨,使她踏入露华殿这灼热人间界来,立时便扎根发芽,立志死不撒手。她所以瞪大双眼,将周遭游荡的一切以为劫匪、视作死敌;莫说织菊上手沏了她刚烧开的水她要大惊小怪害怕被抢功劳,就连阿玄守夜多听了主子两声使唤,隔天都能引动她醋意大发。如此情形,更别提木棠。陪嫁姑姑,七品女官,要是骆姑姑那等有真才实学,资历匪浅的也罢。偏是这个么连绣花枕头都算不得的草包。物不平,自然鸣。翡春当然是没有愚蠢到跑主家面前大言不惭煽风点火,她看得出自己取而代之那光辉灿烂的明天,为此不吝徐徐图之,一贯蛰伏待机——她不曾等了太久。三月底,几乎是立功的机会自己找上门来。

“有些好东西,你可自行出宫去买。”

就这么一句话,提醒来自于她的远房堂姐、就在太医院做学徒的冯济容。在此之前,抢活儿来太医院跑腿的翡春本自愤愤不平,又骂木棠将自己吃了半月有余的方子奉为神药推举给主子乃借花献佛、恬不知耻,又气主子欣然收下方子还拉自个做对比去吹捧木棠气色上佳更是任人唯亲、不分黑白。到头来她主仆俩亲亲我我一团和气,做主子的念起《世说新语》说要考木棠才学,做奴婢的才认了几天字也敢大胆子上前偷看;真正做事抓药去的还得她冯翡春,估计甚至没人注意或在乎。堂姐听她诸如此类的抱怨不是一日两日,当下接木棠的方子看了,先是叹气摇头,继而忽又灵光一闪,遂有以上之提议。

“那毕竟前不久荣王殿下负伤,太后娘娘关照得急,各样补药流水般送过去,就像你这方子上什么人参、大黄、枳壳,破气行滞,利水滋补,都要的最掐尖的那批。紧供着荣王府来,用一损十,你家主子而今说要,那自然是顾不上的了。”

翡春闻听,自然不信。木棠自个照方拿药一日两顿吃着,怎么就没见她们太医院敷衍过?“不是你们巴结着做姑姑的,瞧不起我二等宫女;就是姐姐你避嫌太过——还后悔当日伯父救我出苦海,根本不想帮我!”

“这什么胡话!”堂姐立时拍案就急,“既然把你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千方百计送进宫今到了主子身前,必然要你出人头地!我欺负你什么!你那个陪嫁姑姑,顶天了就是个奴婢,拿些下脚料随便打发了——我敢用同样的糟践本材给你家主子吃么?而今就是这么个情形!奴才要吃糠,有的是!我屋头都堆着好些!主子要吃精粮——除了荣王府,一概免谈!那除非是、除非是……”

她做出灵光一闪的模样,返身去找一趟自个师傅,又拿封书信神神秘秘来见,指挥说宫外有几家她师傅信得过的药材铺子,拿她师傅手书去给人看了,且先不用掏钱,立刻就有上等药丸供良宝林享用。“寻常走太医院抓药,那是你分内之事;为主子殚精竭虑自掏腰包甚至出宫把事儿办圆满了,你家宝林如何能不重视你呢?”

对自家堂姐的话,翡春当然照单全收。竟是全忘了初入宫时昭和堂内关于夹带藏私出入宫廷一番震慑人心的讲演——她毕竟在偏僻地界两耳不闻窗外事足有四年不是么?何况一心认定所行光明正大,往来格外扬眉吐气哩!又奇怪这晚上模模糊糊有些晚霞,夕阳滚烫活像个蛋黄似的,被一汪云团捧在手心里,于缝隙间漫生流淌着金河。翡春驻足瞧了仔细,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这样被云团裹了得了安适自在,随时又有万丈光芒掩盖不出行将挣脱开去!别提一张小脸如何鼓鼓囊囊跑出热气,抱着包裹的胳膊更过了一遍又一遍战栗。似乎被放出皇宫的风一吹,她整个的便飘起来;迎着回宫的夕阳再这么一追,她的四肢百骸也该得要价值千金。少顷见了监门卫的卫士,翡春就这样格外不像个跑腿的黄毛丫头。她居然敢直起身儿来看人,解释来由时尾音都是上扬着的;连那方包袱——甚至是她自己给人拆开来,现学现卖还要说道说道这怎么样的大黄算是好材,怎么样的人参才算是上了年头。没瞅着人对视一眼,怎么径直就将她捉拿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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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妃得到消息,是刚刚结束昏定离开庆祥宫。太后娘娘近来为荣王之事食不下咽,连带着靖温长公主也被传进宫来耳提面命有那么几次。皇帝装傻充愣干脆就少往后宫里来,倒时不时往荣王府去做个样子。馨妃等一众后宫妇人无以如斯自由,遂侍奉太后更为勤谨,聆听训示愈加胆颤心惊。不止良宝林胆小,近来郁郁然食欲不振。馨妃自己也觉白日里胸气不平,入夜里少眠易惊,这几日才传了诸医官每日请脉,滋补气血的各样方子吃了没几帖,又是嫌苦,当下竟追念起曾皇帝身前玩转承恩的乐处。由是撇了良宝林,馨妃本要往前朝长丰台面圣去,庆祥宫里的内侍就是此时追上前来,说敬德门拿到一名宫人,形迹可疑,要良宝林去问话,并请馨妃共去听审。话里话外的意思,犯事的乃是露华殿后殿奴婢,和她一宫主位脱不离干系。却看那良宝林还愣怔呢,仿佛想不出自己坏了什么事儿似的。馨妃不过垫了七八分饱的肚子这会儿就闹腾,更嫌满面霞光灼眼,来回来去都使人心烦。果然,立刻就给她猜中,始作俑者好整以暇就在庆祥宫等着。怎么方才散席时淑妃说要留下给太后说戏那蠢笨由头,她就没听出个不对劲呢?找由头赖在庆祥宫,等安排好的嫌犯拿到,立时发作,抢先给太后上眼药。瞧,这不道中已经跪了个小丫鬟,且馨妃还认得:良宝林身旁的翡春,骆芷兰似乎提过一嘴好高骛远不堪大用,没想到真能做出背主忘恩的蠢事;面前桌上高高放了包裹,内里有些药材,不知是偷窃还是怎得。馨妃一眼看了大略,心下多有计较,也不理会淑妃虚情假意迎上前来请她秉公持正的笑脸,照面先托大骂了声不孝:

“不过是些奴才的事儿,再怎么以下犯上手脚不干净,也不该搅扰到太后娘娘座前。淑妃你关起门来如何笙歌燕舞且不论,放肆到庆祥宫里,岂非太不应该!”

张口揭了伤疤捅了刀子,馨妃且不等她回嘴,自先奉了汤药上前,跪下只求太后娘娘平心静气,颐养天年才是道理。“荣王殿下得天庇佑,未伤根骨,眼见便是大好,反而娘娘为此焦心劳神气血不济,妾惶恐!今晚,不若妾留在庆祥宫伺候罢!”这话说来多乖顺呢,站在后头坐也不是跪也不是那束手无策一个良宝林看了都得嫉妒。方才昏定太后就几次三番喷嚏连天,这一回转进门,人更是萎在座上托了额头假寐无话。淑妃想要趁机做主,馨妃才不接招。当下以为擒贼擒王,讨好了太后便轻易逃过一劫,哪料人上座眸子恍然一睁,竟盯得馨妃无端心虚,向后险些将手中汤药撒漏。

“这是什么药?”太后定定发问。馨妃不知何故,回身向庆祥宫掌事姑姑一望,见那头脸色不好双唇紧抿,又忽而想起身后正跪着的翡春、以及摊开摆在桌上那包袱里些许药材,虽仍不知前因后果,但已是发怵不好回话了。太后见了,当下忿然动怒,竟是扬手砸了药碗泼湿馨妃一身——那情形,简直当下就要怒斥“拖出斩首”——幸而后者不过是随良宝林匆忙跪倒一个四无丫头的无稽幻想。不过有些缘由,木棠奇怪地猜了准。太后娘娘一贯抬举馨妃娘娘,寻常或许敲打、至多胁迫,总不至于真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除非……除非是真被触及逆鳞。而对于一位母亲而言,有什么还能比她本该继承皇位、却如今无辜受伤的儿子更加紧要呢?“你、你们……”太后急火攻心,当下甚至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亏得掌事姑姑前后招呼,馨妃还顾念着将功补过;却最恨淑妃事不关己,一旁煽风点火,这才将前因后果讲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