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喜事呢。街边一家饭庄选了良辰吉日开门迎客,还专门请了要在端午表演的秧歌队戏狮舞龙的热闹热闹。人群挤挤攘攘,占去半面街道,驾车的童昌琳也不往心里去,稍微靠边绕绕就是。谁想就是将要交错这时候,高盘在竹架上才引燃的鞭炮不知为何竟塌了,劈里啪啦正打在马儿蹄下。得是小邵反应迅速,攀上车辕一剑砍了服马靷绳将车与马断开;童昌琳心领神会,又自放心向前驭马兜圈;这才算是没酿成车毁人亡的惨剧。周遭秧歌队或行人看客或许受惊,总也不曾被疯马冲撞了去。京城内马车出入,侍卫随行,非富即贵已是板上钉钉。那门口才迎来送往的老板就骇个不得,一遍招呼伙计踩灭鞭炮收拾残局,一面自个提着圆墩身子、小跑上前是求爷爷告奶奶讨饶不止。那头给了台阶下,这厢气焰随即就被抬高。李木棠尚且吃痛受罪着,一个不留神没拦得住那愤愤不平的湛紫丫头。
“国公府……”
她记得就在不远了。拍拍凝碧,小丫头立刻会意,悄没声就先行去搬救兵。身前湛紫嗓门更大了,雀目一时模糊,咄咄逼人的莫不是文雀姐姐?“分明是你们占道经营,又推倒鞭炮架,惊了我们王府的马,摔了我家姑娘。连你们老板都晓得赔礼道歉,你们倒还贼喊捉贼呐!一个个的,可着我家好欺负是不是?”李木棠又如何能怪她多嘴呢?伏低做小毕竟不顶用,这两日坏消息还是流水一样传进来;正因为她一笑置之,这贴身的婢才自以为失职,比她还要愤愤不平哩。小邵将她一旁安置了,去劝阻湛紫已为时太晚——周遭民众才被受惊马匹冲散,各自跌作一团,本也是无妄之灾;才开口来讨要说法,便让湛紫这么一通发泄,自然不甘示弱,更要论个高低贵贱。李木棠才缓过一口气来,耳畔喧嚷嘶哑愈甚,所幸眼前稍稍明朗。天色渐晚,霞光已所剩无几,灼灼夺目的,原是眼前这一众色彩不一的衣裙。有些扮龙扮狮,放了家伙什倒显出神兽凶光;有些是捧场食客,一层层围起更恍若神兵天降: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眼神,是屈辱酿就的愤恨,无能催生的勇气——李木棠或许熟悉。久居人下者,平日里或许得过且过;然而一旦云集起来,某一人揭竿而起,刹那间必然烈火燃遍,要一呼百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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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小邵,一时也偷偷将佩剑握紧。
夕阳快要沉下去,最后一线光芒闪啊闪的,令她的眼睛酸涩;围观者四面聚拢,重重阴影更快将她的嗓子挤破。不知所措的湛紫回来了,插不上话的小邵回来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旁店老板跳脚扇着那胖翅膀,急赤白脸得是求着提供庇护。趁现在,事情还没有失去控制,关起门来再不能出面,让店老板去和他自己雇来的秧歌队商谈,再等金吾卫到了,为受惊行人公正裁判。总之不能是她抛头露面。湛紫方才已说漏了嘴,若因此无端再给他添一桩罪过……
心念一动,汗毛倒竖。仿若坊州的小红马惊着,至今四蹄不曾落地;衙门的棍棒无情,大火熏黑了夜空的星星。她要逃跑,却是走一步、断一步:一共只走了两步。斜刺里恍然冲出个人影,须臾滑跪就拦在面前;小邵没有出手,王木兰不能枉死第二次。
那是名老妪。多少年纪?李木棠看不清。她的声音到底厚实,不打颤、也不带哭腔:“这姑娘刚才说王府……你们是荣王府的人!是不是?是不是荣王府?”似乎难以确认,那一双孔武有力的手却径直扯上李木棠的衣衫。一步,她都再走不出:
“求求菩萨!大发善心!帮小的求求荣王府的李姑娘!救救小的儿子,小的给您磕头!!!”
她知道自己是李木棠。
她,或者如今这一场闹剧,全是冲着李木棠。
意料之中的,不远处已有人尖声助兴:“是她!她就是李木棠!”所以低头再看,寡居又行将失独的葛三娘就显出原型:血盆利口要咬断她的腿骨,森森杀气要刺穿她的心肺……是阎罗,是恶鬼!今时今日,取她的性命!
快逃哇!阿蛮!快逃出这陷阱!人潮汹涌,便逆流而上!甩开缠住腿脚的泥泞,扯开拦路的一切藩篱!她为何却在原地打转,急吼吼白费力气?小邵扒开了葛三娘,小腿新长出的血肉好似被一并撕下;她向旁跌脚,在湛紫怀里掉出了贴身珍藏的狼牙。于是下一场攻势立刻前仆后继,混沌不堪的黄昏,就彻底腐烂成泥:
“那个……”
“……胡人的东西?”
“她果然……”
是小雪节气。暴民擎火柱持棍棒闯入夏州州府,声量暴涨烧了连天的云。千钧一发,却万不能随王家家仆小道遁逃;昂首挺胸,反倒要摆足了尊者架势——区区小民,焉敢来犯!所以别怕!阿蛮!听小邵高声厉喝:“妖言惑众!”你也得站直了身躯!面上无半分愧色,神情应当轻浮——因为眼高于顶、所以不屑一顾——你是他们不可得罪的祖宗。听,四面的狼嚎是否缄默了,汹涌潮水也渐渐退去?继续虚张声势罢。放弃近在咫尺那不知深浅的新店;再片刻,挤出退守车辕的时机……
葛三娘仰面倒下,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向前,是再次出征的号角。
“凶手,”她戚戚哀叫,“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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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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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审判,凌空破霄是泰山压顶而来。夜风桀桀啸叫,阴燃的热火刹那高涨。葛三娘是何时挨了刀?小邵的利剑直到此时才要迎风出鞘。曾闯过被敌军占据的丰安县衙,曾挤过被农户踏破的袁家谷仓,执仗亲事不惧于见血,天下何人却不惜命!可是阻住他——是李木棠遍生冷汗的手:
对面不是燕贼,是大梁的百姓;大庭广众,天子脚下,荣王府亲事难道要亮出凶器?桩桩件件既冲她而来,那么夺过那把剑,她自己可以保护自己。冲出丰安县衙,这一次,她能横越冰封黄河,她能甩开燕人铁骑!
可是她不能。小邵被她逃走过一次,不会被她再次钻空。剑稳在鞘里,小邵将剑柄整个盖住。“湛紫!”他这样叫,她的双臂立刻都被紧箍。要么认罪伏法,求周遭高抬贵手?!“亲事府当街行凶”的攻讦未上朝堂,已先撞得她脑中嗡嗡作响。更为混沌嘈杂,眼下却是小邵的脑袋——分心僵持只这么瞬息,一只鼙鼓照头将其砸倒;湛紫惊骇下跳了脚,想也不想,李木棠已顺势抽出那把宝剑。
向后,利刃寒芒划过一个圆圈。退一步、两步,十步之后就是车辕。撇下湛紫、扔下小邵,别去管他们,都来与我这执剑的对峙!看啊,我只是我自己,与荣王府无甚瓜葛,旁人一律被我蒙骗!仿佛水淹过来,四野就彻底暗了,连颗月亮也没有。浑浑噩噩着,她似乎往右逃,又往左绕。蚊蝇般的密密低语啊,不肯将她轻饶。
“这就是那燕国的奸细,瞧她熊心豹子胆、还敢带着那狼牙招摇!”恩科中榜二甲三十六名王仓呲牙咧嘴,正同友人义愤填膺,“秋水梧桐斋里那镖头讲的居然不假,她在那丰安城里被燕贼好几个将军来回作弄。人家赏她个狼牙,她就做了人家的狗。不知那一晚上快活了几次,弄乱夏州的功劳,可真够她喝一壶!缠上荣王,也不知肚子里还憋了何等坏水——可怜人家一世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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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盖过一层,又见陇安县祝葛庄生人、脚夫祝老五挺身而出:“一家子败类!杀人的蔫种!弄死别家娃娃,弄死别家闺女,弄死咱大梁的兵!没得错!就是她家!一家子齐上阵,如何将她落下!她那个哥,从小就青面獠牙,偷抢拐骗一个不落下。她爹偷了里正亲娘的棺材本,给她哥送去长安祸害咱大梁的兵!那李家村出这么一窝畜生,连我庄里三年都不结果;她居然还有脸诓弄殿下修他娘的坟——在人良田里——”该得狠啐一口,“天打雷劈,说来都轻!”
“果不其然,杀人犯养出来条狐狸精!”隔街糖水铺子老板娘孙喜春赶来参战,细小身量打挺,立时义薄云天,“小小年纪不学好,满头金玉作给谁看!都说她回到长安来就没下过床……瞧瞧那脸色这样苍白!保不齐一身的病!还想着做王妃娘娘?好大胃口,没给银子噎死!放我娘家那头,浸猪笼祭龙王爷去都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