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段孺人让你预演,你就打算如此这般去见官宦贵戚?”
其实不怕给来客听见,不说今日这顿祝酒,连带此前各样备礼,暗地里都受了人段舍悲指点。这就算了大礼了。李木棠曾喜出望外:我用心学着,必定不负师傅教诲!可今儿扭头来还不肯认错呢:“在座既然出生入死,不怕用些江湖规矩……”
“你唱得像国舅。”荆风笑道,“油滑、无赖、不见诚心。”
“县主早喝醉了!”小邵呼喝。
“只前两杯是酒,后两杯分明被我换了水。”刘安轻嗤。
“孺人娘娘真该亲临指导。毕竟世家大族出身,论礼数,该是再周全没有。”左司马就事论事。
“怎么不见曹姑娘?宫中昭和堂的姑姑,要恶补哪能离得了她啊?”乔嫂子又扯开话头。
七嘴八舌着,谁出的主意有用?总之段舍悲用心全在杨华身上,分身乏术;曹文雀近来性情乖戾更自称有的要忙。没防着转眼真到了正宴当天,荣王府几乎从没有这般热闹拥挤,赵茂经年的故宅难得显出局促。今日登门就未必都是朋友。大部分为荣王近来权势煊赫(有门路的甚至晓得他如何为皇嗣三顾辟雍劝导?逼迫陛下);小部分各怀鬼胎。诚信信佛的未必恨其清肃佛寺奸佞;矫佛牟利的自然要装个两袖清风。总之这么些人物济济一堂。连久不赴会的,如周氏县君,而今回门和父亲同住,也要笑说县主从前就如何不同凡响;早闭门清修的,如信国夫人,更感谢荣王为长子及七公主免除婚约在皇帝面前所做的努力,今日带了戚晓也来镇场。如此万人瞩目下,盛宴主角姗姗来迟。竟然以四轮车登场,更半分不掩饰面色惨白——好一招以退为进,何其委屈可怜!管谁来存心使坏……左右她精神不济,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都应不来。甚至,还得招了四方同情问候:不说到底亲自赴约的师傅与段孺人这等好友,钱氏县君与李攒红这类泛泛之交,就连段朱氏昔日仇敌,而今也得皱眉头捏绣帕,唉声叹气了;赵家的主母更得为自家婢子出言不逊紧赶着致歉呢!
“好叫县主知道,从康旺饭庄一回来,那妮子便给打发去了庄子上。人愚鲁,不晓事,哪里体会得过县主辛苦。县主和慧才人娘娘都是知交,想也不会为了这等畜生,耽搁了情义!”
似这般致新歉的,攀新交的,诸般为自家吹枕头风的,陇安县主皆不咸不淡听罢,注意力多放在一旁,看杨华和苏步柳几个小孩儿尚且年少不识愁滋味,你追我赶玩得热闹。段舍悲照顾得紧,说不了几句到底耐不住、亦步亦趋去追着身后;苏家媳妇儿倒不失将门风范,安然自若只顾着将丈夫经年吃的药、贴的膏、进的食补:一本本整理好的手札从头到尾给同病中人仔细传授。“也别太害怕。我家夫君中箭至今也有十二载了,只是昼夜有时颠倒,精神难免不济。日常读书写字、看顾孩子们,倒也没什么问题。他身上旁的伤也不少呢,从战场上退下来,头两年苦日子熬过去了,如今倒一天天精神起来。前阵子还在家里嚷,非要往楚国救二将军和苏帅去。说什么,‘便做个诸葛孔明,总得给皇贵妃娘娘把这家业守着。’又道上阵父子兵,要全了耽搁经年的孝道——所幸被母亲一时训住;来日,却还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呢!”
“皇贵妃娘娘转眼要做皇后,哪还用当哥哥的这么费心。”太常寺卿家的郡夫人可又是找着了机会奉承,“如今那良美人命数不济,好端端的龙胎没了。若是皇贵妃娘娘正位统领后宫,再诞育一位嫡长子;楚国苏帅再传捷报——那可真是国朝大喜,普天同庆的喜事哇!”
朱兆那妹妹一旁便好奇,求问慧才人的生母,行宫此次动荡,促使陛下仓促回銮,究竟内里是怎么个乱象?良美人好好的龙胎,又是怎么才诊出来一个月不到就没了;据说孟采女畏罪悬梁被救下,难道当真就是罪魁祸首?可怜那陇安县主哇,听得故主名姓分明烦躁。王能安眼瞧得真切,上前推了人一旁遮荫赏花。又见有同行乔嫂子打圆场,将自己经年糗事拿出来逗乐:
“……这般长、这般粗!诸君,可不是我夸大,往前一蹽蹄子,十个大汉都捉不住!倒不像是我溜了它,倒像是它溜着我!我那时候多小哇,东街口就看见什么东西轰隆隆隆扑过去,我像只鸟儿在高头被放飞!”
放下酒杯她又扇胳膊,还学鸡叫呢,何其活灵活现!一时笑声如雷,连一向不苟言笑那段朱氏夫人——你瞧都摁不住嘴角呢。“难怪,就说少些什么。”王能安嗤笑,“这高门大户的盛宴,还是得有俳优献丑。否则看来看去都是那么些脸面——有什么趣味?”
台上乔嫂子多吃了几盅酒,挽了袖子满面红光是正当兴时。却不见台下还有个跃跃欲试的,是自求丢人现眼急不可耐,正一路向此飞奔:
她跳进仪门,吓门前俩亲事一抖:几日前就是此人托大,竟将县主的姨娘扔出门外;回身甚至威胁:再放蛀虫上门,你俩便一并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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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而趟过善诚殿,在此戍卫丁四郎立时都胆颤:旬月前正是嫂子厉害,逮着路过嘴贱的姜作吵了个天昏地暗;扭头更加数落:此子污言秽语张口就问你能不能干,我看典军老爷拉偏架可真是能干!
她而后驻足不前。泽远堂近在咫尺,正堂庭除摆花设椅,已被珠光宝色绫罗绸缎统统填满。她到底来得晚了些,两手空空,无所用心。呲牙咧嘴的炮仗可就此哑了火吗?你看奴仆侍从井井有条,原石灯旁佩江功劳。人如今腰间配了香包,腕上搭了砗磲,擦身而过将她视若无睹,安置茶饮吩咐乐班浑然管家派头。再瞧满院相谈正欢,是圆桌边乔嫂子能耐。人这会一手摇杯,一手摇扇,侃侃而谈对她置若罔闻,笑话自个吹捧县主分明密友本色。而她作为管家婆要掌控的,作为闺中密友要关切的——她找不到她的四五丫头了。泽远堂内只有一位陇安县主,被拱卫正中最怡然自得。李木棠甚至经过了精心妆点:藕粉偏白的丝线在红缎上密密绣出八章纹饰;血红的珊瑚手镯上精雕细琢着吉祥云纹;脖颈上的红玛瑙珠串温润透亮,泛着如水的光——烈日当空,她与周遭五光十色浑然一体,曹文雀看不见,也再分不出了。还有一旁桀桀不休那么多声音,是山背后的冷风,带着山涧泉水的滋滋凉意,在她脖颈后冒了白烟:
可怜啊——右手侧赵家主母摇头低语:林御女年纪轻轻啊,第一胎就这样没了,不知往后还有没有儿子命,又多害身子,多伤神呢。
还有那御史中丞家的女儿——钱氏跟着慨叹:可不是飞来横祸么。做宫女已经够可怜,还是下厨的成日烟熏火燎。费心照顾林氏几顿饭,反而这是沾了腥拿下狱去给审问!她家里是否这日子也快要判了?
天底下做女子的,焉有不可怜的——朱兆那妹妹一旁插话:有些个家里没有男人,吃不饱肚子出去卖,倒也是桩营生。如今可都被撵出去嫁那些个缺胳膊断腿的汉子,倒不如抹脖子上吊来得痛快!
您吃醉啦!王能安老远一声打过来。好好地给县主庆贺,倒挑起县主的不是。今儿个热闹,说那些晦气做什么?您几位年时高吃多了酒——佩江!且扶人进屋歇着!
也是得等了前辈不胜酒力陆续散场。私下里小姑娘们该闹的闹,该骂的肆无忌惮再骂。何幼喜就不知怎得同监察侍御史的孙女扯起来,谁也不服,谁也不让。难得曹文雀挤过去想做个公正裁决,却听后者跳脚扯嗓子又去喊王能安:
“我怎么说错——攒红妹妹今日为什么不来,让能安去说公道话!从前慧才人无辜受累,如今攒红妹妹是自己送上门去……”
“她胡说八道!”王能安拍案而起,“红姐姐一贯身子骨不好你不是不晓得。我昨天才去瞧过……”
“李攒红和人淫奔私逃。”闹事的趁她辩白,自己堂堂正正一旁坐下来,蛮正经给周遭传道,“当是谁?从前那华州刺史的小郎君,还在人府上借住不少日子——难怪中书令大为光火,这样视全京城的郎君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