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华堂式宴贺簪缨

四无丫头 君夕月 5925 字 7天前

四面各样的声音窸窣冒起尖。才熄灭的炮仗啊,经风一燎,无声无息复又阴燃。曹文雀是否想起那日五佛山上的相逢?琢磨自己当日对李攒红的狂放直言想破了脑袋?总是和她没有干系罢……她不过是说,木棠如何如何千疮百孔,同荣王何其得来不易——佛祖作证,可全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反话。总不能就受这么些煽风点火,就足够一名闺阁在室女忽而离经叛道,竟然……

竟然什么竟然!她业已享受,木棠终将成功,指责李攒红大逆不——她凭什么?几乎口儿张了半边,她就要如此辩驳。情之所至,人本自然……有什么大惊小怪?却何须劳动她出手,且看吧:左御卫大将军的女儿片刻已将脸蛋气个通红,门下侍郎的千金尚且有长篇大论插在先头。王能安更在叫:“红姐姐洁身自好着,才上五佛山受过智海大师戒……”

一只冰凉瘦弱的小手,轻飘飘将文雀衣袖捉住:

“她还救了个孩子。和文雀姐姐一起——就是这位,我文雀姐姐。”

一脸虔诚,满目坚定:陇安县主坐在四轮车上抬头瞧她,眼里几乎有光:

“五月廿九,就在宝华寺药师殿……”

五月廿九,就在宝华寺药师殿外,她眉飞色舞向那循规蹈矩的姑娘描绘出一片前所未见的开阔天空。为何不曾注意,李攒红追问的眼神炙热似火,简直要将白纱帷帽洞穿?为何不曾留心,李攒红蹦跳的脚步琐碎无凭依,似乎立刻就从山崖纵身远去?她只顾感慨,为终于挺身而出的正义;又忙着兴奋,为难得同心同德的勇气。她嘴里说出的话便失真,抱怨的苦难也被镀了金。又或者真金不怕火炼,哪管她诋毁,即便要牺牲!李攒红不过浅浅瞥见一眼,便足够就此奋不顾身!是了,她从不是斩断枷锁的刀。不过山间一股风,乘兴而来,一晃而逝。李攒红是自己先长出双翼,扶摇而上乘风而去。她该祝酒!庆贺!绝非哆哆嗦嗦、竟然反倒畏惧!

小主,

可是窃窃私语着,周遭说李攒红到底摔死——很快被家人捉拿,剩下只半口气,约莫大半年都见不了人——所以问罪一场须臾消逝的风,就以陇安县主金口玉言为凭!你瞧她眼儿弯了,嘴角咧了,牵着曹文雀的手温热而柔软。那摸透了胭脂的嘴巴已经大张,兴高采烈,下一句就是:“文雀姐姐力挽狂澜”。曹文雀立刻绑送公堂——甭说她是否清白,但这么一想——她!一名公正无私的判官,竟要交给旁人问罪——岂非已然倒反天罡?!

“我没有……”

就算你没有诱拐一名少女,也已经叛变了佛门。阿弥陀佛方才不绝于耳,灭佛肇始岂容放过?李木棠还在笑哇,笑得像鬼:“不要害臊!是你的本事,你也逃不掉。这是我文雀姐姐,从昭和堂就做了我师傅。看着挑剔心眼小,最古道热肠没有——不是她,几乎就没有我!快说说!那日宝华寺里——你只说到药师殿,还没说和李……”

“——李木棠!”

她是否已经在尖叫。

无端遭殃是凝碧正送上前一碗汤药。事情发生得很快。她记得李木棠在那瞬间乜眼瘪嘴,发出了一声大概类似于“我不吃”的牛叫。她又想起典军老爷上次说这丫头新得了胃病,要挟她回府加以规训。她当然也没忘了自己扭头就落荒而逃,心底下把木棠的死期又往前推算几日——最好此后都不要回来。可她到底回来了,一波三折,至此怒火中烧。不出所料,炮仗炸得粉粉碎。一地药水淋漓,碎瓷骇然心惊。四下里便寂静。别说审判者她的眼睛乌泱泱不发一言,乐班停奏,连风声都稀。或者她们不在意曹文雀,只想看看新晋陇安县主要如何秉公办理一名惹事的奴婢。可曹文雀又早不是奴婢——所以是什么呢?她没有时间想明白。不过又片刻之间,事情还能更糟:杨华(还是新丰郡主哩,比陇安县主来得更金贵)不晓得从哪里窜出身影。好像是和苏家的丫头玩着捉迷藏,跑得快,又不看路,眼见小脚丫子就要往碎瓷当中踩——

去年六月,为护着杨忻,木棠鱼跃而出在王府正门磕坏了膝盖。薛娘子如何待她?

今年七月,为护着杨华,李木棠再度挺身而出连人带车摔了个七荤八素,各家贵人又如何待她?

曹文雀看不见她了。木棠——我最初的徒弟,我永远的妹妹。被围拢当中百般呵护的,是冉冉升起一位陇安县主。默默远去的罪人便不要回头。才捞进怀里安然无恙一个杨华挣脱跑远了。说要陪同她用点茶水压压惊的湛紫闻听呼唤也致歉离开。协春苑终究留有她自己——岂非天赐良机,离别正当时?她早就念着搬家甚至自三月里起,借住在胡家豆腐店里最近更少回王府来。正好,最好。木棠攀结新交,而后的病痛或丧葬就都是别人的难题。所以她大可轻装而行,今日作别远游,甚至大概没必要亲口说出“别过”二字:向陇安县主?她这无名小卒的离开实在不值一提了。

可她还是想去看看。

可她实在不该去看看。毕竟徐弥湘正在那里。旧友重逢,别提她二人如何喜极而泣,又何等亲密无间。曹文雀在隔窗看得仔细,听得也很分明。她看见李木棠猝而站起,两条腿稳稳当当立在地上,甚至大步向徐弥湘迎去;她听见是李木棠自己坦诚:她早就行动自如,方才那一摔,纯属故意:

“……我已经看见,文雀姐姐向前要跑了。她能抱走小杨华的,她来得及,她也做到了。所以,我就做我擅长的事情。拖后腿,出丑,给大家添乱——譬如这些。”

她接着说,说监察侍御史的女儿拿中书令的千金开刀根本居心不轨,拍胸脯打包票此举绝对同前朝御史台纷争脱不了干系。“不能,我不能让她,让王家姑娘,让任何一个人,继续这个话题……不能,在我的宴席上。最好这个宴席就不能够继续办下去。

“可是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李家姑娘……我为什么不在乎事实真相,不为她伤心抱歉呢?为什么又觉得、不知不觉间妨碍了她的幸福,甚至故意摔得重了点儿——莫名其妙,我是这样。文雀姐姐生气,我看得出来,我不敢问……她要骂我的,弥湘,她要说我的!”

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此刻将徐弥湘牵住,眼中闪亮亮的不是阳光,难道是泪花吗?

“她会骂我自以为算无遗策,说我如今无情无义是变了个人,就像那些达官贵族,也终于黑了心肝,甚至还乐在其中,我笑了一整天呢!快!凝碧!出去看看……要是她见到你来,问起你家中……肯定我徇私枉法的罪名又逃不掉了。你爹爹和姑父她才不管是不是本来就罪不至死,至少要问你今天怎么能出宫!”

絮絮叨叨地,她接着又会大叹其气说文雀姐姐近来如何不易,和二哥不知怎么就起了不快……够了。曹文雀听到这里,想出得门来犹豫徘徊的凝碧一点头,旋即自己离开了。

此后八天,曹文雀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