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碧微。
不过在六岁以前,我没有名字,所有人都按家中排行喊我小五。
我上边有四个姐姐,前三个“嫁人”了,她们回来探望过父母和妹妹,但我年纪太小,对她们印象不深,只记得都一样瘦弱、苍白,总是低着头。
爹教训她们:“隔壁家的女儿回来都知道拿点米面,你们呢?没良心的!”
娘拉着她们的手,说:“好好侍奉公婆和夫君,多生几个!等熬出头就好了。”
和我关系最好的是四姐,她比我大四岁。
每天她都要早起,烧饭、洗衣,等爹娘起来,吃过了,一起去做农活。
那时候我五岁,什么都搬不动,没拿起来,就先跌倒了。
爹骂我:“就说生女儿没用!这要是个儿子,早给我把地垦好了!”
四姐一声不吭,把我拉起来,拍去我身上的灰尘,往地里走。
邻居的儿子也在地里干活,我拎着小篮子跟在四姐身后,默默对比着他们两个。
隔壁家那个哥哥干得快,可太粗糙。
四姐虽然慢一点,可做得精细。
但是爹不满意。
他总是不满意。
他夜里总是往娘的被窝里钻,娘抗拒说:“小四小五都在!”
爹却说:“那有什么办法?家里就这一间房!”
四姐不说话,把我搂进怀里,捂住我的耳朵。
可我还是能听见吱呀晃动的声音,娘咬牙哭泣,爹喘得厉害。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我就是觉得恶心。
娘又怀孕了。
年关的时候,娘在房中哀嚎了很久,终于,生了下来。
是个男孩。
那天爹笑得合不拢嘴,特意提着一袋粟米,跑去村子唯一识字的老先生那儿。
他空手而归,但嘴上念叨着两个字。
“福生。”
娘抱着福生,对四姐还有我说:“小四、小五,这是你们的弟弟,以后我们都得对弟弟好。”
我看着皱巴巴的弟弟,心里只想着,为什么我没有名字呢?
“记住了吗?”娘问。
我点了点头。
四姐却不说话。
她不爱说话,所有人都知道。
但他们不知道,四姐的声音轻轻软软的,特别好听。
没人的时候,她会搂着我,说:“小五,你知道我们梁国的大将军吗?她和我们一样,是女孩子,也是庄稼汉的女儿。”
我哪里知道这些呀。
四姐无比坚定,说:“以后,我们都要离开这里。我们都要成为大将军那样的人。”
我不知道大将军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成为那样的人。
但四姐说“离开”。
我用力地点头,说:“一起。”
四姐轻笑出声,说:“一起。”
可是四姐没能和我一起离开。
有一天,我看见她的裤子上一团红色脏兮兮的,像是血。
我以为四姐受伤了,很紧张。
四姐却低声告诉我:“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爹娘知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点头。
四姐又说:“以后你要是流血了,也千万不能说!”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只是四姐流的血越来越多,血不断渗出来,床上稻草上全都是。
四姐努力地搓洗衣服裤子,我努力地擦着那些血。
可爹娘还是发现了。
后来我才终于弄明白,为什么流血不能被爹娘知道。
这叫葵水。
来了葵水,就意味着女孩儿长大成人,可以嫁人了。
前边三个姐姐就是来了葵水之后,被嫁出去的。
“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爹娘知道”这句话,是姐姐们一个一个传下来的。
四姐记住了,可这怎么瞒得住呢?
不久,隔壁村的一个男人来了我家,个子很高,很瘦,皮肤很黑。他来我家,带来了一头耕地的黄牛。
我很怕他,四姐也很怕他。
但是爹娘很欢迎。
他们从男人手中接走黄牛,男人就看向了四姐。
漆黑的眼睛里带着审视。
四姐嫁人的时候没有哭,也不说话,不悲不喜,安安静静。
我哭个不停,争着吵着不让四姐走,宾客面前,爹面子挂不住,扇了我一巴掌。
我终于消停了。
四姐却忽然回头,看着我,她的嘴唇动了一下。
他们都不知道,我却知道。
她说:“大将军。”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泪如雨下。
四姐走后,家里烧饭、洗衣的活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只有闲下来的时候才能想起她,我期待她回家看我。
可四姐一直没回来过。
听说,那个男人管得很严,连四姐多看别的男人一眼都不行。有一次四姐只是找邻居借了东西,男人听说以后,就打了四姐一顿,说她不老实。
我想去找四姐。
我想带四姐一起离开,去找大将军。
我忍住每天只吃半个馒头,另外半个攒下来,以后路上吃。
可是馒头没几天被老鼠偷吃光了,包袱里只剩下一堆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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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难过的是,爹修补房顶,一脚踩空摔下来,摔坏了腰,再干不了农活了。
娘彻夜地哭。
我安慰她:“没事的,娘,我也会干活,我会很努力干活,不会让你和弟弟委屈的。”
娘却还是哭。
家里很快揭不开锅了。
我比以往更努力地干农活,可这是年初,庄稼得秋天才成熟。这剩下的日子,怎么办呢?
我每天都在发愁,担心爹娘和弟弟饿肚子。
那一天,娘早早地爬起来,替我梳了头发,说带我进城。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要进城?我们活还没干呢。”
娘摸摸我的脸,说:“不干活。今天我们不用干活。”
她带着我进了都城。
我从没到过都城,没想过原来房子还可以那么漂亮,穿的衣服可以那么好看。
我看花了眼。
等我反应过来,娘拉着我,在路边坐下,往我头发上插了一根竹签子。
我不明白,这是做什么?
有个男人过来问:“这小女孩,多大了?”
娘回答说:“六岁!她六岁了!很能干活!”
那人就笑:“我买她又不是为了干活。”
娘愣了一下。
那人打量着我,那个眼神总让我回想起爹,还有带走四姐的男人。他伸手要来捏我的脸,我害怕,咬住了他的手指。
那人吃痛,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我被踹倒在地上,头晕眼花,朦朦胧胧听见那人骂个不停。
我捂着肚子,特别难受。
“胡遵,怎么又在这儿碰到你啊?”
清亮的女声忽然响起。
“卿……卿大将军。”
“大将军怎么来这儿了?”
听到“大将军”,我挣扎着坐起身。
人特别多,我没看见大将军,反而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小跑过来,蹲下来,轻轻地问我:“你没事吧?”
声音软乎乎的,让我想起四姐。
不同的是她身上很香,脸颊白里透红。
像小仙女。
“我叫卿令仪,”小仙女冲我笑,“你放心吧,今天有我娘亲在,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她笑起来那么好看,像春天山野间所有的花一起绽放。
我莫名地脸红。
“怎么样,人没事儿吧?”
头顶传下来声音,我抬起头,对上那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脸。
那就是大将军卿言。
她看看我,说:“要不跟我回去吧,我让人给你看看。”
边上,娘爬起来,说:“这是我女儿,你不能随便带走。”
卿言侧目,好笑道:“自己的女儿,也舍得卖?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会买吗?”
在他身后,名叫胡遵的男人鼻青脸肿,已被她教训过了。
娘红着眼睛,说:“我……我没办法……我男人摔残了,我还有个小儿子……”
卿言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钱袋,给她塞了五两银子。
娘受宠若惊。
“带你女儿去看大夫,以后别再卖她了。”卿言说。
娘点着头。
她牵起我要走。
但是我坚定地站在原地,说:“我不回去。”
娘不明白:“你不回去,那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要和大将军一起,成为大将军那样的人。”
娘怔住。
卿言则是哈哈大笑。
将军府特别大。
卿令仪带着我去看大夫。
给我洗澡、换衣服、梳头发。
她给我很好吃的糕点,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吃着吃着,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怎么啦?”卿令仪问。
我说起四姐。
卿令仪听得很生气,一把拉起我的手,“走!我们去把你四姐也接来!”
她带上几个将士,去了村子里。
我敲开男人的房门。
他看见我本来很不耐烦,看见我身后的卿令仪还有其他将士,这才没敢发作。他说:“你四姐没福气,生孩子难产死了。”
我睁大眼睛:“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冲进家里,找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