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格勒的冬夜,冷得能冻裂骨头。伏尔加河早已封冻,冰层下却似有黑影无声游弋,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呜咽,仿佛被冰封的冤魂在冰层下辗转反侧。老铁匠伊万·彼得罗维奇·彼得罗夫裹紧身上那件磨得发亮、早已失去御寒能力的旧军大衣,缩在自家铁匠铺门口的木箱上。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判决书,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软卷曲。他浑浊的目光越过结满冰霜的窗户,落在铺子角落那把羊角锤上——锤头沉甸甸的,木柄被经年累月的汗水浸透,油亮得发黑。就是这把锤子,六月里一个醉醺醺的下午,被德米特里·“酒鬼”·索科洛夫抡起,狠狠砸在了他儿子阿列克谢的后脑上。阿列克谢如今躺在里屋,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再也不能抡起铁锤,再也不能喊一声“爸爸”。
“娜塔莉亚·谢尔盖耶夫娜……”伊万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铁锈般的苦涩。伏尔加格勒地方法院那位年轻的女法官,沃兹涅先斯卡娅法官。她那张在判决书照片里显得过分光洁、毫无瑕疵的脸,此刻在伊万脑中却扭曲成一张冰冷的面具。那判决书上白纸黑字:索科洛夫,拘役三个月,依据《刑法典》第115条第1款(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可阿列克谢的伤情鉴定书上,赫然印着“二级伤残”!伊万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法庭上,他佝偻着背,声音嘶哑地挤出那句几乎耗尽他全部力气的话:“法官同志,如果您丈夫被人这样打了,您也会这样判吗?”话音未落,娜塔莉亚·谢尔盖耶夫娜那双涂着精致眼线的眼睛,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嘴唇几乎没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陈述与本案无关。”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瞬间刺穿了伊万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平等?伊万枯坐在冰凉的木箱上,看着自己布满老茧、裂口渗着黑灰的手,又想起索科洛夫那双终日被伏特加泡得发红、只配攥酒瓶的手——这伏尔加格勒的平等,比伏尔加河底的淤泥还要浑浊。
判决书送达的次日,伊万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进了伏尔加格勒地方法院那栋灰扑扑的苏维埃式建筑。大厅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陈年灰尘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体制的霉味。穿着褪色制服的法警懒洋洋地靠在剥落了漆皮的柱子旁,皮靴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伊万在长长的、沉默的申诉队伍里站了许久,冻僵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薄纸,直到指节发白。终于轮到他,他被引到三楼那间挂着“娜塔莉亚·谢尔盖耶夫娜·沃兹涅先斯卡娅”名牌的办公室门前。门虚掩着,他听见里面传来女法官清脆利落的俄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腔调,正对着电话说:“……对,就按《反酒精法》第228条补充执行,思想教育必须跟上……十万?按规定上限提一百倍执行,没问题,震慑作用……” 伊万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忘了敲门,像一截枯木般杵在门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办公桌后那个身影——娜塔莉亚·谢尔盖耶夫娜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套裙,盘起的金发一丝不苟,正低头签署文件,侧脸在台灯下显得异常冷硬。
“法官同志……”伊万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娜塔莉亚·谢尔盖耶夫娜头也没抬,指尖在文件上轻轻一点:“彼得罗夫?你的案子已经终审。无理纠缠,扰乱司法秩序。”她终于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伊万冻得发紫的脸和沾满铁屑的旧大衣,“根据《法院法》第47条第3款,以及《反酒精法》第228条补充规定,你因在司法场所情绪失控、言语失当,妨害公务,现决定:罚款十万卢布,并处行政拘留十五日,送‘思想净化所’执行。这是决定书。”她将一张崭新的纸推到桌边,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伊万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十万卢布?那相当于他铁匠铺不吃不喝干上十年!法定的罚款上限明明只有一千!思想净化所?那地方在伏尔加格勒老城区的阴影里,是专门用来“教育”那些“思想有偏差”者的所在,进去的人,骨头缝里都会被灌进寒气。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那根本不存在的“《反酒精法》第228条”,想质问“思想净化所”的法律依据,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沾着铁锈的手,想去抓那张荒谬的决定书——他只想再看一眼那伪造的条款!
“啊!”娜塔莉亚·谢尔盖耶夫娜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仿佛被毒蛇咬到,猛地向后一缩,昂贵的皮椅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指着伊万那只枯瘦的手,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他……他要袭击法官!保安!保安!”
沉重的脚步声立刻响起。两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法警像铁塔般堵住了门口,粗壮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扣住伊万的胳膊。他被粗暴地拖离办公室,拖过冰冷的大厅,拖过那些沉默低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的排队者。在被塞进一辆没有标志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前,伊万最后回望了一眼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娜塔莉亚·谢尔盖耶夫娜的身影映在玻璃上,正微微俯身,对一个穿着制服的官员说着什么,姿态从容而权威。那扇窗,像一只冷漠的、俯视众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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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净化所”坐落在伏尔加格勒老城区最阴暗的角落,紧挨着废弃的拖拉机厂。高耸的、布满涂鸦的灰色围墙如同巨兽的脊背,将里面与外面隔绝。围墙内,几排低矮的、窗户窄小如射击孔的平房在寒风中沉默着,屋顶积着肮脏的雪。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馊味、消毒水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气息。伊万被推进一间狭小的拘留室,冰冷的水泥地,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铁门哐当一声锁死,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他蜷缩在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毯子下,身体因寒冷和愤怒而剧烈颤抖。深夜,隔壁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垂死的野兽在呜咽。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难以忍受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挣扎着坐起,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他慌忙用手去捂,借着高窗透进的一线惨淡月光,他看见自己枯瘦的手掌上,赫然是一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他颤抖着,将那滩血抹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就在那血迹未干的瞬间,墙面上竟诡异地浮现出模糊的影像:阿列克谢年轻的脸,惊恐地睁大眼睛,紧接着,一只粗壮的、沾满伏特加酒渍的手,高高抡起一把熟悉的羊角锤——正是他铁匠铺里的那把!锤头带着风声,狠狠砸下……影像一闪即逝,墙上只留下那滩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幽幽反光,像一只不瞑的眼睛。伊万瘫倒在冰冷的地上,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冷,还是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与此同时,在伏尔加格勒郊外那所条件“优越”的普通监狱里,德米特里·“酒鬼”·索科洛夫正躺在单人牢房的硬板床上,为他即将结束的三个月“旅程”而暗自得意。他灌了太多伏特加的脑子昏沉沉的,只记得法官那张漂亮脸蛋和轻飘飘的判决。他嘟囔着:“……就三个月?彼得罗夫那老东西的儿子,哼,活该……”话音未落,牢房里那盏昏黄的灯泡忽然剧烈地闪烁起来,滋滋作响,光线忽明忽暗,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一股刺鼻的、混合着劣质伏特加和铁锈的气味猛地充斥了狭小的空间。索科洛夫惊恐地发现,床尾,一个模糊的、穿着沾满铁屑围裙的幽灵正缓缓浮现——是伊万·彼得罗夫!但那幽灵的脸却在扭曲、变化,最终定格成阿列克谢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更可怕的是,幽灵手中,赫然紧握着那把标志性的、油亮的羊角锤!